我听父亲吹箫拉二胡
我父亲会吹箫拉二胡。
我父亲的箫和二胡都是他自己制作的。箫是取材于一段一米多长的钢管,上面钻七个小圆孔,顶端焊枚锉有月牙形的满洲国硬币作吹口。这支钢箫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音质也不错。二胡做得更讲究,精雕细刻的六边型琴筒,一头蒙着花纹斑斓的蛇皮,一头镶嵌着镂空木格的音窗,通体罩漆,再配上竹竿马尾毛琴弓。这把二胡不仅做得古色古香漂亮极了,而且拉起来很好听。我成年之后才意识到,从父亲箫管和琴筒里流出的曲调之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淌成一条涓涓不息的河流,也是始自于对这两样非同一般乐器的印象了。我没把别人的这两样乐器与父亲的比较过,但我始终认为父亲自制的乐器,无论是样式抑或是音质都最好。
常常是夏秋之季的晚饭后,我故乡小镇西山头上空最后一抹晚霞消逝了。一颗一颗星儿在苍穹上闪闪烁烁,黑黝黝的孤山,剪影般耸立在我家对面街西那片房子的后面。从山上飘荡过来的草木气息和母亲种在后院园子里的花儿散出的香味沁人肺腑。父亲就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在临街院里坐在小木凳上吹箫或拉二胡。消暑的邻居摇着大蒲扇聚在周围边听边聊天。少年时的我也凑在人堆里。此时,父亲心如止水,物我两忘,眯着眼,醉心地吹,或者忘情地拉。于是小院里的箫声或二胡声,便溪水般流向小街,渐渐地蔓延成河,淹没了远处水田地里传来的蛙鸣,淹没了房前屋后蛐蛐的小夜曲,以及吊在房檐下秫秸笼子中蝈蝈的浅吟低唱。
天色完全黑下来,人堆极静,雕塑般的黑影中,惟见吸烟人面前的火光明明灭灭。我的心也常常被这浓郁如酒的故土乡情浸泡得醺醺欲醉。听啊,听啊,直到我眼前的萤火虫和吸烟人烟袋锅子上的火光模糊起来,星光月光都有了凉意,我才回到屋子里睡下。院子里的箫声二胡声什么时候静下来我就不知道了。
大年三十和正月里,父亲坐在屋子里拉二胡。此前,我家里里外外已打扫得气象一新。玻璃窗上的厚厚冰霜被父亲用扁铲铲去,透进了明亮的阳光。用窝纸或旧报纸裱糊过的屋子里,墙上贴着《白蛇传》、《小二黑结婚》和《年年有余》等那个历史时期流行的年画,门边箱柜上贴着父亲写的大红春联和福字。挂在墙壁上的广播匣子唱着二人转和地方戏,窗外不时响起呯呯叭叭的鞭炮声。忙碌了一年的父亲这时安闲下来。他穿着母亲在腊月里凑在煤油下赶做出来的新棉袄棉裤棉鞋,坐在炕檐上,歪着新剃的平头,嘴角叼着烟卷,左手持二胡,把琴筒放在垫了花格手帕的膝盖上,右手运琴弓,于是洋溢着乡土气息的民间小调就渐渐挤满了屋子。逢上来拜年的乡邻中有好唱的,还唱两嗓子。那时候,我就放下手中的小人书,坐在铺着新炕席⑻的热炕上,边和弟弟妹妹围着火盆烧土豆地瓜吃,边与大家一起听父亲拉二胡。
箫,大概不宜表达欢快之情,年节里父亲很少吹。而他拉出的二胡曲调呢,也一反往常,完全没有了悲切之音。我执著地认为,我家过年的喜庆气氛是父亲用二胡拉出来的。即使是平时,我家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不也被父亲的箫声二胡声浸润得有滋有味么!
父亲念过私塾。私塾教不教音乐我不知道,我从没听父亲唱过歌,可是只要听到别人哼什么歌,亦或是广播匣子里唱什么,我父亲都能用箫吹出来或用二胡拉出来。
父亲高兴时吹箫拉二胡,忧郁时也吹箫拉二胡。父亲的愁苦很少用语言表达,大多是从箫管里流出来,从琴筒里淌出来。有时候,临街小院里的呜咽声挟带出的忧伤,竟听得我惆怅不已。若干年后,我回忆父亲的往事时才意识到,那是父亲在借钢箫和二胡倾诉他含辛茹苦坎坷人生的经历和维持一个八口之家生活的艰难啊!听着父亲吹出那透着辛酸的如泣箫声,拉出那挟着伤感的凄迷二胡声,少年的我,心底往往会激起苍凉的微澜。在生命的原野上,父亲的每一步跋涉都那么艰难,他一边咀嚼尘世的苦涩,一边吹着钢箫拉着二胡向岁月要希望。我父亲的悲欢情愫尽在钢箫与二胡之声中啊!
父亲吹过的箫曲我能叫上名的只有《苏武牧羊》,拉过的二胡曲调却还记得多一些,如《红月娥做梦》、《小拜年》、《瞧情郎》、《高高的兴安岭》等。
我离家到县城工作后,就听不到父亲吹箫拉二胡了。父亲晚年时,我总想录下父亲吹的箫曲和所拉的二胡曲,作为对父亲和那个年代的纪念。然而却迟迟没做。到了父亲患脑血栓病重时,我后悔不已,父亲再也吹不响钢箫拉不动二胡了。不久,父亲故去,父亲的箫声和二胡声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但是,以往父亲吹拉过的一些箫曲和二胡曲却永远刻录在我的脑海里,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