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冬天是难捱而温暖的。
那时的冷是分明的,没有界限的,是无处可避的。但那时又是温暖的,在原始的棉絮里,在臃肿的棉服里,在田野中燃起的一堆野火里,在摔倒又爬起的草丛里,在凛冽寒风中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里,在无数温暖的记忆里。
冬天是不得不臃肿的,由不得你抗拒,到处都是冷,持续着的,只有相对的冷与更冷。最难受在于早晚,晚上断断不想钻进被窝的,那种冰冷是刺骨激髓的,瑟瑟发抖二三十分钟方能安稳,好景不长,温暖却又被几处钻心的痒湮没了,冻疮处处,手脚、耳朵,是最易被侵袭的地方,冻伤愈甚处,痒便愈钻心,于是不由自主地挠,必须的,破了,难受消失,方得安生。由此循环,—冬季,身上几处便每曰烂漫着红肿。
早上起床又是难事,沉溺于温暖中,非万不得以,谁又要动。想屋外的冰冷,不由自主的抗拒,无可奈何在于,妈妈三番五次地催促,威胁要去掀了被子,另一处在于慑于老师的严厉,还不想做个差生被奚落。幻想更小一点多好,妈妈会把衣服拿到外面火炉上烤一烤,热乎乎地拿进来给自己穿上,上学后一切都要自己来了。特别羡慕那只睡在自己被窝里的花猫,却是不用早起的。
农村的床自然是农村的味道,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身上是厚厚的大棉被,两层的,连身带头,一古脑蒙进去,枕头里面装的是鼓鼓囊囊的麦秸秆,那种东西家家皆有,倒是不会羞涩的,床单是家织的粗布,灰白为主,间或一些淡蓝的直纹,绝不怕脏的,平常也只拿高粱杆头做的小扫把(当地叫谷朵)清理一下浮尘杂物,好像只会在春节前换洗一次。好处还在于,磨砺了皮肤,百病不侵了。
极少洗澡的,甚至一冬天也就春节前一次,由父亲带到县城的公共浴池,最豪华的简陋。几间大屋,水泥地面,左边是水泥砌成的一大一小两个池子,中间砖砌的大火炉子,右边放几个木柜子,敞口的,地下几个湿漉漉的凳子。换了衣服,排队入大池,热气腾腾的小池是万不能入的,很烫的水,是专门用来调节大池水温的,其实就是当大池水凉的时候,大人便舀两瓢过来。小孩子不经热,常被大人强行按下去,泡一会浑身便涨红,小脸蛋凝聚的红更彻底,好像能弹破的样子。在父亲的手下,搓澡不会是惬意的,破毛巾游走之处,皮好像被扯下去,于是极不情愿,又不敢造反,默默地忍着。轮到弟弟时,便又幸灾乐祸着。已洗完的大人,会在火炉前停下来,一边拧干了毛巾,双手捧起,在红红的炉堂上方烧烤片刻,又再拭去身上隐约的水珠,如此反复几次,才懒懒地伸腰,好像大不情愿地穿了衣服。我们是没有那种待遇的,毛巾只有一条,在父亲手里。穿上衣服后,身上的灼热感还在,慢慢便变得舒服起来,麻酥酥的很消用。
每次要早一点去,可想而知的,晚了,便浆糊似的汤了。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可用的,我们去,也只因为父亲在县城上着班,是公家人。
学校的教室里生了火的,一般在某个墙角砌了炉子,每个班级分了定量的煤,老师指派专人管理,通常是班里那个年龄稍大而学习又较差的那个。有了它,虽不会特别温暖,至少学生们手便能握住笔了,那些经常犯错的,则被安排在窗户边,那里还是清凉有余的,彼时,无论如何,窗户是密闭不好的,寒风总是有孔必入的。感冒人多时,老师会拿一铁板,烧得通红,醋一点点地浇上去,滋滋的白雾升腾,屋内便弥漫了浓烈的酸,这是治疗流感的良方,在当时。
课余,调皮的男生是不甘寂寞的。可以在田野间疯闹,此时到处都空旷着,麦苗绿黝黝地趴着,天然的地毯,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在上面摔跤是经常的,但可怜我那时的身骨,总占不得便宜。田间地头也总有些杂草,时不时燃了,再拣些树枝残叶的,熊熊的就成了篝火,只是农家子弟缺才少艺,围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便也是了。能逮几只麻雀或弹弓射了斑鸠,裹泥烧了,是美味,却不经常有的。明媚的天空经常会寒鸦点点,拿它们是没办法的。
冬日是农闲时光,但娱乐基本上是沒有的,好在村里之前有自己的小剧团,文革中断了,后又恢复过来,母亲是老积极分子,又是村干部,负责召集了大家,补充了些新鲜血液,连续几个冬季就排练了几出老戏,《卷席筒》、《审诰命》什么的,就知道了登封小县,夜明灯等,知道了能把戏帽两端的耳子弄得翻飞流转,也是很吃工夫的。演出时,群众自己搬凳子排成排,喜欢戏的老人家和那班妇女是不会顾着冷的,半大小子们则不会,抱了大堆柴禾,呼隆起火,讲一些他们感兴趣的笑话,完全不羁不忌的,放声大笑,只有台上锣鼓暄天时,才会瞄上一眼。再远一点,搭了帐篷的,定是卖肉丸子的,热气腾腾的,挺想去吃,而口袋无半毛钱,只有当外公路过时,偶尔蹭上半碗,已经是平时最好的享受了。可怜了姑娘们,戏未看进去,火大概也靠不近,只好悻悻地早点回家了。
大概每月一次的电影便没有如此隆重了,且必须在晚上,人亦然不少,缺了锣鼓声,好像就去掉了人内心澎湃的激昂感。明显的是年轻人更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肯定是邻村来的,蠢蠢欲动的两村年轻人定会战斗一番,好像也成了必不可少的节目,那个年代,打架就像如今的娱乐,热闹无处不在,只是我从不是参与者,有些懦弱了。
及至雪天,早起第一件事一定是扫雪,淳朴善良的乡亲,不仅要扫了自家院子,门前道路也是必须的,学生到校也一定先打扫了校园道路,大家都是自觉的。记忆中,经常有很大的雪,田野中耀眼的白望不到边的,大人会提醒,不能久看的,伤眼睛的,但雪后初晴,阳光照耀下的雪原,高洁到不能直视的样子,醉人心旌,总是让人流连的。
冷在消雪,尽管阳光普照,白茫茫地刺眼,视觉上仍然是清冷的,感觉自然愈寒。经过清扫,融雪不会积水于路面,但并不会妨碍了它的泥泞,遭罪的是脚上那对黑色的布底棉鞋,不一定浸透,潮冷于脚底却是分明的,课间会争夺着到炉火前烤,短暂而些许的温暖也是要的。
田野中的雪会白白地持续很长时间,而家中则不一样,两三个晴日,房顶的雪便慢慢羞涩,房檐的水珠愈来愈快,终于连成线时,大概也消融殆尽了。
那时冬装也是经年的不变式样,男生是黑棉袄外罩草绿色的上衣,大概与那时军人的服装类似,扣子系到脖子的那种,领子松懈,又没有中山装的严肃,女生稍微色彩一些,但不会斑斓,刚从灰色中解放出来的人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跟着城里人,循序渐进地释放自己的色彩。
家乡土语称呼当时身上的四件套,帽子、棉衣、棉裤、棉鞋,很形象,我能表达出来的只有火车头帽,标准的军人棉帽,若能找个红五星嵌上,当然是最牛的,会让你光荣许多。
学生一早上学通常是没有早餐的,“点心”倒是有的,两样,烤红薯片及菜糕片(白萝卜樱与粗玉面和起来蒸制而成),那是昨晚母亲便切好,码在泥砌的圆弧灶台两侧,经一晚上的热烫,酥酥脆脆,匆匆带了几片,边走边吃。午饭、晚饭雷打不动,萝卜、白菜、玉米面及少许的白面,就看如何组合了,米饭会有,隔三差五,改善一下,城里的亲戚来看望外祖母,一只烧鸡,我们最多是尝一点,那香味不能忘怀地持久许多日。
上了初中,才第一次穿了秋衣秋裤,可以套于棉衣中,皮肤终于不再接触粗糙,自是舒服了许多,一直是蓝色的那种,脑海中便形成概念,秋衣裤必定是蓝色的,倒也幼稚的可爱。生活也改善了一些,母亲舍得宰了自己家的公鸡自己吃了,一只鸡炖了好大一砂锅红白萝卜块,存放起来,吃的时候挖两勺出来加热,再加点白菜蒜苗类的,已经是让人留恋的美味了。
如今每日晨,六时起床,不到七时即出发,送女儿上学,此刻冬季,的确披星戴月,女儿每每问起我的童年,问我有没有她所认为的趣事,有没有她经历的辛苦。问得多了,便讲我儿时的事情,归根的一点,那时有许多苦,但没有痛,甚至我认为当时的大人也许同样如此心境,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稍许改善便满足而欣喜,而不是如今的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