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厂和钢厂,警钟与辉煌
□王飞
纱厂
1903年,洹河北岸、京汉铁路西侧,一座砖木结构、中西风格合璧的会议室里,几个人围着一张图纸讨论,表情慎重、态度热切。他们脑后留着祖宗成法的辫子,头颅里装着工业兴国的愿景,身穿几百年不变样式的长袍马褂,胸膛里忧虑着自签订《马关条约》以来,外国列强的纺织厂林立在中国东南沿海。他们是,咸丰朝状元、吏部尚书孙家鼐及其委托人徐仙州,广东巡抚马丕瑶的长子马吉森,彰德府知府郑子固,上海会兴机器厂厂主徐福寿。在他们手中,一座规模达到2万枚纱锭、当时国内实属罕见的新式纺织厂——“广益纱厂”诞生了。
1939年,日本士兵的刺刀挑着太阳旗,几名梳着油光中分头、穿着黑色西装的小个子走进纱厂,他们是日本钟渊纺织株式会社的商人。日本人运走61台细纱机,满载而去。工人们在剩下的12台损毁严重的细纱机上劳作,每天工资一角多钱,吃一顿饱饭尚且不够。我奶奶当时做童工,上班前装在兜里一根红萝卜,一干十二个小时,饿了,掏出红萝卜咬一口。纱厂依然生产,民族命脉在炮火中延续。
1950年,华北军区后勤部副部长李甲寅指挥群众赶着牛车,运来一台台庞大机器。大国初建,亟需物资,可是纱厂厂区满布弹痕枪伤,房倒屋塌,设备少而破,只能从南方紧急征调设备和技术工人。设备运来,没有厂房,就先卸在树下用油布层层遮盖,武装民兵日夜看守。南方的工人们拖家带口地来了,说着吴侬软语的一大群人,没有宿舍,纱厂工人们把他们延请到家,暂时共住。繁忙的施工现场,李甲寅忙得满头大汗,他解开军装扣子,摘下军帽扇风,阳光明媚,帽子上的红五星鲜红夺目,露出的白衬衫雪白耀眼。局面百废待兴,处处团结热情。休息间歇,他招呼大家合影,“一九五零年平原省安阳市豫北纱厂全体职工合影留念”。照片背景中,一根孤零零的高烟囱,周边一派杂乱,众人表情拘谨坚定,一个大时代正在萌芽。
1984年,一场集体婚礼在纱厂新建成的厂办公大楼里举行。大楼顶层可容纳几百人的大厅里,鲜花彩带霓虹灯,唱片播放耿莲凤、张振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欢快的旋律中,新人们和到场祝贺的人们喜气洋洋,我这样的小孩子们也兴高采烈,因为有吃不完的糖果、喝不完的汽水。大人们显得无比年轻,因为他们怀揣对未来的美好期望。朱逢博的《金梭和银梭》响起,婚礼主持人宣布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纱厂取得的各项振奋人心的数据,祝愿新人们在各自岗位上继续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车间里的织机上,菱形纱支白白胖胖,像等待采摘的果实。唱片里的李谷一唱起《我和我的祖国》,新人们向来宾祝酒,那时候,职工们的家里都刚刚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看了中国女排五连冠,女人们议论女排姑娘们的长相,男人们夸赞女排的技战术,实在令人扬眉吐气啊!《难忘今宵》响起,主持人宣布婚礼结束,李谷一甜美的歌声中,孩子们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熟,大家推开窗子瞭望,夜幕下,近处的车间灯火通明、不舍昼夜,远处的居民楼井然屹立、万家灯火。个人幸福与企业前景紧密结合,幸福牢靠稳固,前景色彩缤纷。
然而,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因为国内纺织产能过剩,纺织行业的寒冬期到来,加之纱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又固步自封和经营管理无方,曾经辉煌的豫北纱厂像一匹倔强却又耗尽养分的骆驼,在绝望的沙漠里步履摇晃。前几年,我听闻纱厂新进一套意大利设备,专程跑去观看,纺车上一只机械臂灵活地引线、打结、摆管、换锭,比我母亲做挡车女工的时候不知要先进多少倍。领我参观的同学却说:“这是意大利进口的,但我们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二手货,南方的纺织企业十几年前就用上它了,如果我们早十年也用上它……唉!”期间,纱厂人曾经挣扎过、突围过,要么不得要领、要么难触实质,比如机关臃肿、闲员尸位,数次裁人却越裁人越多,诸如此类,以至大疾渐深。用纱厂老工人们的话来讲,“折腾来、折腾去,把一座厂子折腾没了”。
2014年,纱厂破产结算手续办完,正式宣告倒闭。
走过一百一十年的老厂,顶得住列强外企冲击,抗得过日寇掠夺,在市场波涛中却倒下了。设备变卖、人去楼空,包括孙家鼐和马吉森、包括我奶奶、包括李甲寅、包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几代人的理想、几代人的付出化成泡影,只能凭借苍白的文字勉强记忆、诉说。
钢厂
洹河,既有布匹般轻柔的流波,又有钢铁般浑厚的浪涛,一条河连贯两座老牌国企,一个是豫北纱厂,另一个就是安钢。
1958年建成的安钢,原设计年产钢量只有10万吨,经过五十几年风雨兼程地发展,步步为营、层层提升,如今年产钢量突破千万吨,粗钢产量全国第12名、全球第34名,中国企业500强第107位,河南省第一大钢铁企业。值得一提的,安钢亩产钢量1480吨,单位面积利用效率全国最高,探索出一条老牌国企集约节约用地的路子。
提到这些,我难掩自豪,因为我的祖辈、父辈以及我这一辈的几代安钢人的努力皆在其中。安钢公司大门前的草地上有一只铜牛,凝视前方、蹲距蓄力,那粗壮有力的后腿,是安钢人多少双熬夜熬红的眼睛、多少层手上磨出的老茧、多少颗摔成八瓣的汗珠凝结。
可是,请不要忘了,纱厂不也曾经如此令人骄傲吗?殷鉴未远,警钟可闻。
我母亲在纱厂干了一辈子,我父亲在钢厂干了一辈子,我从小在豫北纱厂长大,长大后在安钢工作成家,我觉得,纱厂是母性的故乡,钢厂是父性的天地。对我来讲,安钢是什么?小时候,是每天早晨父亲骑着红旗牌自行车上班去的背影,是父亲下班带回来的保温饭盒里的白冰糕。长大后,是我的第一份工资,是我在通讯地址中写下的单位名称,是让我的同学们艳羡的年终奖,是我累了、烦了、扔下了,第二天又想着怎么才能干好的活儿。成家后,是我和妻子买的房子,是女儿的幼儿园、小学,还是她爱喝的牛奶。安钢,是我的深蓝色工作服左胸上的两个鲜红的字,和纱厂一样,与我血肉相连。
纱厂和钢厂都是典型的老牌国企,典型之处在于:它不仅是一个厂子,还是一方经济的支柱;它不仅是产出效益的机组,还是我们倾注感情、寄托理想的载体;它不仅是我们换取劳动报酬的场所,还是呵护我们生活的羽翼;它有远大的发展前景,还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它不仅是一个企业,还是国家使命、历史文化、人生价值的立体凝聚。失去了它,哪一个国企人敢说自己的生活不被破坏、人生没有失途?我们从祖辈、父辈们手中接过它,能不能维护好它,把它再传给我们的子辈、孙辈?这是一种历史责任。
洹河犹如历史长河,大浪淘沙、适者生存,曾经矗立河边的纱厂厂区如今一片废墟——我的故乡已被淘汰。我必须与安钢同胞们一起守护我们的天地——安钢,用警钟提醒我们自己,用危机意识为成绩压舱,尽力使安钢在历史长河中航行地久一些,再久一些……
警钟在耳,辉煌在目。
作者:王飞。
单位:安阳钢铁集团公司动力厂供电车间-王卫华。
住址:河南省安阳市殷都区安钢六区90号楼44号。
手机:13937212524。宅电:0372-3131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