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梭罗说:“如果在寒冷的冬天选一本书做生活伴侣,我想最能让你心情愉悦的,除了自然史别无其它。”现在还不到冬天,我也找不出有关自然史的书籍。可是在这个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的节日里,我并没有参加任何的游行庆祝活动,更没有在所谓的“黄金周”里走进那些人满为患的地方,而是带着平静和思索,回到自己偏僻一隅的故乡。我知道,在这样的节日里,现在的大多数人都聚居在城市里,或到那些热得无法解开的旅游景点,他们是很少走进乡间,因而错过了多少美丽的风景和绚烂的花朵。
回到故乡团寨,秋日的阳光照在金色的森林、金黄的稻谷和枯黄的玉米地上,全世界都是一片黄色的幕布覆盖着。下午,躺在自家屋背后的山坡枯草上,沐浴着柔黄的阳光,静静地翻开《何谓文化》(余秋雨著)、《苗族史》(萨维纳著)和《特拉克尔诗集》,从中思考着文化、苗族和诗歌,这些元素该如何呈现在我的想象王国里,我该怎样用巨大的绳索把它们串联起来?当阳光随着山势的斜缓慢慢地离开我躺着的地方,淡黑的山影盖上我的躯体,我似乎听见一只猫头鹰在身后的油桐林里叫了几声。在如此偏远而荒凉的乡村,当夜晚即将来临之际,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记叙那些无人欣赏的灿烂事情,比如一片干黄的枫叶从高耸云天的树顶上飘落下来,或几十只矫健的燕子在头顶盘旋,偶尔落在那几痕高压线上。其实,或许身边优美的风景也无法分离我正在思索的问题,即文化、苗族和诗歌,这三者会怎样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演绎着我的充满哀伤的词语?
二
余秋雨在《何谓文化》中引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的话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想用文字来定义它,这就像要把空气抓在手中:除了不再手里,它无处不在。”余秋雨通过层层分析,最后得出: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
文化是精神价值、生活方式和集体人格,在团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分析它、定义它。可能它之中存在的东西,是否称得上文化?一旦我的论断陷进去,恐怕会遭到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我还是要说说的,因为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和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就是一种文化符号。这些文化,不管是糟粕的,还是良好的,它们都以其所处的时代而存在着,那时的人们就是以此生存着。
凡是看过完班代摆的一篇散文《团寨的真空时代》的人都会知道,从清朝光绪末年到新中国成立的这段岁月里,团寨人经历着太多的血雨腥风、烧杀掠掳和生死离别。而在我听着经历那些事情的老人向我娓娓道来时,他们对这些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说得惊心动魄,也没有说得伤心欲绝。他们是那么平静,话语是那么平淡,像是在说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在这里,我不想过度地展开。如果把团寨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上升到人类学的高度,那么可以这样说,处在当时当地的人们,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生存得好一点,然而总是有许多外在因素的干扰,才造成一种局面的形成。
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然而却形成了一种混乱的精神价值,于是处在其中的团寨人的集体人格就变成了难以驾驭,没有一个安定的生存环境,只能以不服从和反抗的人格来对抗政府。即使愈是镇压得凶残,也难以使剽悍的人性得到臣服。抗争与臣服,就是一种文化,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可以从中找到其存在的根源。这种文化,并不是我们无法看得见,就否定它的存在。
三
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民族,可以被视为一个古老和令人尊重的族群。因为,如果一个年长者可令人尊敬,如果一段古老的家庭历史可令一个家族尊贵,那么,悠久的历史也可以使一个民族引人注目,因为永恒就是神圣。
这位法国巴黎外方教会的传教士萨维纳写的这本《苗族史》,凭着他非凡的语言天赋,用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从苗族语言的比较研究、历史上的苗族、苗族的家园、苗族的信仰四个方面来撰述,比那本由国家民委编的《苗族简史》读起来舒服多了。苗族在华夏族的祖先前面就来到了中国,历史应该比汉人的史书记载还要古老。为什么这个四处流浪迁徙的民族能够传承五千年而绵延不绝?萨维纳从以下几个因素加以分析:
一是古老的家族结构和至少同样古老的婚姻制度。在苗族,一夫一妻制和异姓通婚制似乎一直都有,但是,原始的如动物一样的杂婚是不存在的。苗族人是纯血的,他们中间没有门户不对的婚事,他们不知道离婚这回事。离婚是一个没落种族的伤口。二是基于信仰至上的宗教和道德。苗族一直是信教的,他们很古老的祖先崇拜一直伴随着他们,无论他们迁徙到何处。三是种族的性格。苗族人都珍视自由和独立,把它看着能够拥有的最宝贵财产。因此,没有人能够征服他们。如果在战斗中击败了,骄傲的苗族宁愿流亡而不愿臣服,但这种自由是用生命来做抵押的。四是语言、风俗习惯、传统,甚至祖先的服饰,这些对于苗族的保留来说事关至大,苗族始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全部保存下来。五是一个民族的生活环境也很重要。那些住在高寒、干燥地区的种族,会更辛苦、更有节制、更有道德、更为强壮和更有反抗意识。苗族从古至今所处生活环境就是一个战场。一个没有敌人的民族在短时间之内会是一个幸福的民族,但是它不可能成为古老的民族。
这就是苗族能够存在这么多个世纪的原委。
纵观团寨这弹丸之地,作为“生苗”聚集区,在清朝时期被朝廷的多少营盘围剿着。在它周围,清朝修筑了多少的营盘,我们来看一下,有新营、河界营、东门营、三宝营、老营、子营、麦地营、盘市营、正大营、官舟营、聚宝营等,这团团的营盘把它围住,都没有把它征剿下来,可见团寨苗民的强悍与坚韧。以致光绪末年到新中国成立期间成为一个真空时代。其实这样分析,也可能是与苗族的性格(人格)有关,没有人能够征服他们。
四
特拉克尔(1887——1914),这位深受20世纪两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重视的,被认为是20世纪上半叶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德语诗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造了一种无比独特的诗歌风格:晦涩而优美的语言、神秘的节奏、深重的死亡和毁灭的意向,传达出他所处那个黑暗时代的表象和本质。
在这里,我是没有过多时间和语言来对他的诗歌进行阐释的,因为躺在自家老屋的山上,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才翻开这本诗集。在书的扉页上的这句话给了我深深的震撼:“在濒临死亡的存在的那些瞬间里,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值得去爱。当清醒的时候,你感受到世界的残酷;其中有你不可推诿的过错;你的诗歌只是一个不圆满的赎罪。”
也许当我回头想想的时候,可能会发现我的人生过于平凡慵懒。从这些年的生活和成长中,我都没有做出过有任何壮举的事情,更不用说对这片土地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化作品。面对团寨的过去,我不会举起虔诚的手对它唱赞美诗,只是双手合十,祈求未来不要是灾难。这是最好的信仰,绝不是为了避灾祛祸,而是诚挚的感恩。我的祖辈、我的父辈所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烙下痛苦的印迹。我时刻在想,我不可能过多去挖开团寨人的伤疤。一旦疤口重新裂开,流下止不住的苦难血液,那样,巨大的涌流会把我淹没的。不管怎样,作为这个地方一个写诗的人,就让我的诗歌为团寨作一个不圆满的赎罪吧!我的诗歌总是无法深入,只能从现实的感受来回顾过去,回顾那些不是我能言说的。于是不能言说的,诗也无能为力。
当黄昏降临,夜的色彩粉刷着头上的星空时,合上书本,走下山来,在团寨的街上徘徊。那时,特拉克尔的《秋天的傍晚》就会在脑海里跳动着:“棕褐的小村。黑暗者常常显现/缓行在秋风中的墙边,/形影:男人女人,死者/即将在冰冷的小屋中安寝。/这儿,嬉戏的小男孩。浓厚的阴影/在褐色的粪便上扩散。女孩们/眼中充满了夜晚的钟声/窥探着走过阴湿的幽蓝。/那里,迎接孤独者的小酒馆;/他在黑暗的屋梁下耐心吮吸,/环绕烟草金黄色的缕缕轻烟。/诚然!本已的东西总是亲近而不祥。/野鸟儿飞远了,/老屋梁的阴影里醉者仍在沉思冥想。”
回到故乡,我相信气候可以改变人的某些特质,就像山里纯净的空气中含有一些唤醒人心的东西。于是我将自己的最后一瞥,留在了这个充满忧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