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石板巷子里最热闹的日子,当属盛夏时节。
如果把老村的瓦房子比作是黄鳝藤上的叶子,那么黄鳝藤上每一根粗粗细细的枝枝丫丫,都是瓦房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青石板巷子。在高而笔立的青砖墙下,石板巷显得十分逼仄,若是成人伸开双臂,两个手掌足以在两面墙上紧紧地撑住。而那时以我童稚的眼光看来,却是十分宽敞。
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哗哗地从锯齿状的瓦檐口一串串落下,分毫不差落入石板上那一溜深深浅浅,有如酒盅状的石眼里,沿墙脚溅出一朵朵跳跃的水花。雨水漫过石板,流入前墙跟下的一线明沟里,把一条条石板巷子洗刷得光光亮亮。
夏天的雨不会下得太久,一停也就晴了。当然,大多数的日子,石板巷的上空,是一巷蔚蓝的深空和一些悠游的白云。
早晨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坐在石板巷的石墩上,凉风习习。仰头看时,太阳已在檐口下面照出一道长木板状的白花花亮光来,那些粉壁上的一幅幅花卉、人物、鱼虫、山水的图画,顿时明亮又清晰。三三两两的玩伴也汇聚而来,一天的游戏自此开始。
火眼公(蚂蚁)总是最先又及时闯进视线。在墙脚或者石板的缝里,一只孤独的火眼公在游荡,用手指在舌头上粘一点口水,在它面前划一条河,火眼公立即驻足不前,稍微停留试探片刻,倒转屁股就想逃走。一坨口水下去,火眼公淹没在汪洋大海里拼命挣扎。之后,有更多的火眼公被发现,甚至成群结队,抬着一片眯节(苍蝇)或眯聋(蜻蜓)的翅膀,此时,一首朗朗的童谣会不约而同地从围观的玩伴们口中流出:“火眼公,抬眯聋,抬起眯聋上广东。”童谣反复吟唱,一直目送火眼公们把它们的战利品抬进洞穴,愉快和笑声也在早晨的石板巷里弥散开来。
檐口下的阳光在一寸寸往下移,石板巷里的人越来越多。咳嗽的,吐痰的,漱口洗脸的,端碗吃饭的,提着潲桶去喂猪的,手里拿了几根刮屁眼的稻草上茅厕的,担着两个大木桶去老井挑水的,从菜园里摘了一篮子菜回来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往来过去,石板巷里熙熙嚷嚷。
上午大人上工后,石板巷成了村童的乐园。赤膊躺在石板上,透体舒泰。那时一个最流行的游戏是打叉,用的是山上折来的小叶厥的棕色秆子,粗细如席草,长短约半尺。打叉时,两人一组,相对跨开两腿围一块石板而坐,先甩手锤子剪刀布决出从谁开始,随即由他或她将手中的一把厥秆子甩在石板上散开,把那些打成一把一把的叉捡起来,剩余的,相互交替用食指随意搅动拨划一下,再捡叉,最终谁手中捡的厥秆子多谁赢。也有人用从锦川里捡来的彩色软卵石在石板上划棋盘,下皇帝棋,或者圆棋,或者回字棋。打子是技术活最强的一项游戏,坐在石板上,右手将一把石子哗啦一声甩开,向空中抛出一粒,飞速张开手掌扫捡石板上散布的一粒粒石子,再反转手掌接住落下的那粒,迅雷不及掩耳,一气呵成。此外,打纸板的,用田螺壳串跳屋子的,全都不亦乐乎。
太阳明晃晃的亮光从墙脚移到了石板上,驱走了石板巷里最后一缕暗影,正午时分到了,烈日当空,石板巷不再阴凉,玩伴们渐渐散去。此时,蝉在附近树上高枝长吟,空气变得燥热而沉闷。大人孩子都在自家的厅屋里吃饭,或摇着大蒲扇歇凉。石板巷里只是偶尔有人走过,或者大狗小狗张开大嘴吊着舌头跑过,或者一两只不怕晒的公鸡母鸡,点头点脑,蹒跚而行。
石板巷的阳光又慢慢移上了另一面墙,暗影再次统治了石板巷。当夕阳荤黄的亮光移至檐口时,傍晚也就来临了。石板巷又热闹起来,有人在屋前的石板上泼水,以便让滚烫的石板尽快凉下来,一只只木脚盆也从各家搬了出来,倒进微温的洗澡水,脱得精光的孩子们开始坐在澡盆里洗澡。记得我那时最喜欢坐在水中拉尿,看着面前一股小泉汩汩翻涌,十分开心。巷子里陆续摆上了长条凳,矮板凳,熏蚊子的秕谷也在盆子里燃起来了,散出浓烟。喂夜猪的人,形色匆匆提着满桶的煮潲,转过石板巷的拐角,往猪栏去了。
吃夜饭的大人,端着粗大碗坐在巷子里的木凳上边吃边聊。孩子们仰头看着一巷深空里的繁星,又在唱歌般念着已经念过千遍万遍的童谣:“青石板,钉麻钉,钉得清,数不清。”或追逐笑闹,或相互猜谜,或听大人讲古讲鬼。有时,石板巷的上空,仿佛贴着屋瓦倏然飞过一颗流火,“天火!天火!”眼尖的孩子们顿时惊叫起来,一巷子的人全都惊悸不已,大人说,看到天火要大声叫喊,否则就要掉下来,谁家的房屋就要起火了。
当一天的暑气终于消散,月亮照临石板巷的上空,夜风吹拂,孩子和男人已在床上进入梦乡。劳累了一天的主妇们,在巷子里谈着家常也是呵欠连连,便收拾凳子,关门进屋。石板巷子变得空空荡荡,月色如水,偶有夜鸟飞过,发出几声神秘的叫声。
2014年9月21日写于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