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祖宗,听话,我跟你焖锅巴饭吃。”这话每能让五岁时的我束手就擒。为着能吃上这香喷喷的锅巴饭,喜欢游泳的我再无心恋水。
夏日将至,荷锄的老爷捋须而归,牧童一路穿歌而行,袅袅吹烟吹出大半个依山带水的村庄。空气中回旋着各种浓郁的香气。饿坏的童子吵着开饭,放下锄头的老爷乘机“吧嗒“吸一下旱烟,小狗绕着老爷撒欢。落日卷走黄昏的暮帘。锅盖撩起,水珠潺潺从盖檐滴下,碗碟吹起小曲,锅巴饭的香味熏得人直流口水。
这香味从童年一直亲密地陪伴着我走过山山水水。它是故乡的味道,它是用最纯真的爱烹制出来的温情,它更是万里长空中一缕缕绵绵不绝的乡愁。记忆像彩蝶在思乡路上蹁跹,故乡的一切,忆起都会令我心旌摇荡,乐不思蜀。
六岁时,我就离开了故乡,逢年过节有亲戚朋友力邀我回故乡看看,我半开玩笑说:“有没有锅巴饭吃啊,有就去!”话一出口,很多人会瞅着我呆若木鸡,仿佛我是天界之人,多年没回地球,不知今夕何夕。明明知道锅巴饭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却固执相信一定有一户人家能做出孩提时的美味。
能烧出一室丰饶的香味,并不容易。物和人需天然合一,配合精当。首先得有一个非常好烧的灶台。在发达的农村,灶台已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大都化的城市就更难看到带有烟囱的灶台。其实灶台,自古就有,传说由燧人氏发明,构造简易,一般的农家,灶台由砖与水泥砌成,高约0.8至1米,宽50厘米,长方形,外面设大锅炒菜煮饭,里面布小锅积蓄热水,大小锅之间多余的巴掌地方置一小巧不锈钢汤锅。三锅齐上,省柴省心。饭熟小锅的热水可用来喂猪或洗碗。
其次要用好烧的柴,普通人家用的柴一般是稻草、麦秆、棉梗。单纯的棉梗火势猛,不易控制,潮湿的还会呛得人泪眼婆娑。麦秆多用于造纸跟肥田,所以乡村人家多使用稻草。
脱粒后的稻草金黄锃亮,闲在家的老人会叫上孙子前来帮忙,把它绞成灵巧漂亮的麻花把子,有贪玩的小孩子绞过一段时间后,眼睛便开始骨碌碌东张西望,把铰子舞得像龙卷风一样,原本精细均匀的“油条”一下舞成了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手里虽拿着铰子,心早已飞出村外,这架势多是累了,倦了,想罢工。于是大人们只得将计就计,无可奈何连骂带笑:“小鬼,玩去吧!”
摆在老人眼前的稻草,一下从油条状摇身变成齐整整的麻花,转眼麻花堆积如山。形如一卷很有艺术的生活画轴。“放生”后的孩童一下了无踪影,留下大人把绞好的把子再度捆扎成一个个大圆安放到库房。闲时铰上四、五捆把子足备一个星期的急用。这种靠两个人团结合力完成的麻花把子,耐烧耐用,还节省空间。
能做出浓香型锅巴饭的主力多为出入厅堂,上得了灶台的夫妻搭档。一人想要独揽江山,烧火兼炒菜,忙里忙外,往往不是菜焦就是饭糊。我小时吃的锅巴饭通常就是由爷爷奶奶合力而成。奶奶掌勺,爷爷烧火。奶奶一声令下,小火。爷爷马上用灰把肆虐的大火压住,火立马叫饶转小。又一声,大点火,爷爷迅即打开草把子,三下五去二疏通火灰,弄出一条火路,火苗如金蛇跃起。一人说一人做,举案齐眉,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胜似神仙。
如何煮出可口醇香的锅巴饭,除了各方配合默契,选材与煮饭的过程工作务必到位,首先,选米最宜当季当时,幼年家中的米都是现打现吃,新鲜清香。不像现在的人把米无事找事深加工,玩花招,打空拳。其次,煮米的水要适量,早稻比晚稻放的水量要多一些。等米煮开到七、八成熟,充分煮过心,若无足够把握难断斤两,分派拇指与食指一捻成白色粉末或一掐立成两半即可成竹在胸,进行下一步的过滤工作。特别要注意的是,给水太少,包了浆那可是“巧妇难为有米不熟”,哪怕是玉皇大帝下凡尘亲临厨界,恐怕随他怎么神也难把包浆的米蒸熟。
接着,把煮过心的米用筲箕过滤,沥出米汤,此时锅定要先擦洗得干干浄净,不留任何异物。再把筲箕的饭用筷子打泡让其松软,不凝不滞,然后在锅底放入适量的水,接着把箅子立于水上,水不溢箅,放正放稳。放箅子是为了隔离高温猛火不至于把饭烧糊,然后把打松后的饭轻轻倒入锅中,塑造成圆堆形,想锅巴多些的,就把饭垒成小山坡;想吃少量锅巴解馋的,把它整理成高挑的圆锥形。再用筷子在米堆上面扎上气孔眼,气眼大小要均匀有致,2CM左右间隔。沿米堆的周围略施少量碎水。最后盖上锅盖,起初千万不宜用大火,要用碎柴,约40-50摄氏度的小火烧,当饭徐徐冒出热气后,不用加柴,改用灶膛柴灰余下的暗火来焖,二十分钟左右后,揭锅,即可吃到让人垂涎三尺的锅巴饭了。
如果还想焖出比这略胜一筹的味道,煮饭用的锅得改用小圆铁罐焖,所用的柴禾专用秕壳或碎草末,文火焖,罐子深深埋入柴灰中,时间少则二小时,多则四个小时。时间越久,所结锅巴越厚越香。这种罐子结出的锅巴又厚又焦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光闻就可让人几月而厌烦肉味。
最好吃的那次,至今还念念不忘。那天与小伙伴玩到夕阳西下,正饥肠辘辘。奶奶把一黢黑的小圆罐从灶里拔出来,清香扑鼻而来。我大声叫喊:“我要吃锅巴,锅巴!”相见欢,锅巴饭,像黄蓉得了打狗棒,孙悟空有了金箍棒,真是神气十足。
味道劲道的锅巴,色金黄发亮,咬之脆嘣脆嘣,入口清香,耐咀嚼,吃完余味不绝。自离开故乡,便从此告别了锅巴饭激情燃烧的岁月,开始了与电饭煲貌合神离的长征日子,电饭锅里的饭,少了许多应有的味道,现如今做饭的武器设备齐全,一餐饭一个人即可完成。据说安利公司上市的金锅可以穿婚纱做,用层叠式的锅,一个小时内,菜、饭、汤同时完工。像这样高效率的做饭,少了一家人互帮互助通力合作的精神与默契分工的温情气场。不像锅巴饭一顿饭到口,至少得三四个人才能完成。遇上没自来水的人家还得另派一人去河里担水。
别看锅巴饭做起来繁琐,最动人心的,就在于整个做饭的过程。它传递着家人的关爱与感激之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怨嗔的话都富有特殊的生机活力,春和景明,其乐融融,有着深厚烟火缭绕浓郁的味道。不是有一处宽敞明亮的房子就代表是有一个可挡风避雨的家,家的真义与味道需要经年风霜的浸润,成员之间相互的知寒问暖才能修成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同船心,共处的光阴下,谁阴雨绵绵,谁欢天喜地,谁干戈相向,都逃不脱家人的慧眼,这眼含真心实情,是故它能如电光火石,顷刻就能感知个人心境阴晴,对症下药,把一些生活中的芜杂与毛燥用爱的温度不断把它们烫平。
经济的繁荣加剧了家庭人员的流动,有些人家的人终日难得会面,更有人家,空房闲置多年无人扣门,家沦为暂存容身的驿站。漂泊生活中的人难得享有家本身的功能。
以液化气,煤或电做饭,过程大多简化,怎么能煨出地道正宗的锅巴饭来?
现代人,少有这番心思也少有愿为一餐饭去耗费一二个小时的时间。快餐成了上班一族的家常便饭,有钱的人多把饭局开到高级餐厅,让顶级厨师代为做膳。有高脚杯与专业服务人员侍奉的就餐者,如何能品得出乡村人在烟火中焙制出的锅巴饭香?
来深圳三年多,公司附近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的快餐与餐饮几乎让我来了个大扫荡。好吃的极少,多是油腻味乏,吃过易厌。
时过境迁,故乡如今早已扩展成为城区的开发中心,市政府的要塞之地。原有的江河全部夷为平地。看不到炊烟,看不到牛羊成群,看不到稻麦飘香。那么将来的我是不是只能凭借想象把高楼林立的大厦阅成无边无际的田野,把用破坏自然环境换来经济增长的大量化工厂日夜排放出来的乌烟瘴气想象成故乡的袅袅吹烟?
每个村庄的消失,都要经受一次抒情血统的致命打击,需要各式各样的苦难惩罚与颠沛流离的动荡才能平衡其固有的生态系统。那些虚空脱离自然的边缘滋味,花再多的潜能与精力去创造多元的变异也终徒劳无果。
城市于我,好似翻越大漠孤烟,每行一程得稍作停歇,用灵魂品味一片绿洲,叫醒一片丛林,枕河倚日,看千草百花分划艳阳,方能获得足够的信心与勇气在人世奔腾。
上级部门大喊GDP增长的同时,是否有人肯静下心,用烧一顿锅巴饭的时间思考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烟火人生?
好想时光倒流,原有江河飞鸟依在,看飘飘酒洒的吹烟升起一个个村庄的笑靥,老人荷锄而归,牧童信吹短笛,众草夹岸,门前弯弯流水,野鸭拔波,虽家徒四壁,无论何时我都能奋不顾身冲回家门,红墙黛瓦望全家焦急。眼中盈泪,只等我一人。忽见我,全部笑逐颜开,举筷递碟,呼一声:“开饭!”盘里是简单的几碟时蔬,外应粗制腌菜也能把贫困潦倒的生活吃得美满无比。
那时再听奶奶说一声:“听话,我做锅巴饭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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