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槐花开

发布时间:2019-08-30 06:56:11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红彤彤的朝日刚好从参差的楼丛里挤出来半张脸,柔和的朝光一下子布满半个屋子。

天晴的真好,天空蔚蓝蔚蓝,一丝浮云都没有。

慵懒的打开一扇窗,清新的空气被晨风推搡着摇摇摆摆的扑进兀自半敞的怀里。幸好她不是站街的女人,否则的话我真要被她的轻佻狂野吓住了。

清新里裹挟着一股女儿香,甜甜的淡淡的。如果要我猜测这香气的主人她应该是薄施粉黛的豆蔻少女而绝非艳抹浓妆的红楼熟妇。这香气有点熟悉,像是谋过面的,我觉的。

蓦地瞥见铁道两边白惨惨新“死”了连片的树木。唉!有道是一人升天仙及鸡犬,莫非这铁道被判了“死刑”也非要连带着两旁的花花草草跟着一起都下地狱?楼下二三十米远处是著名的京哈铁路,这个路段一年前还在通车,但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电缆拆了,熟悉的“咔擦咔擦”声也消失了,而就在七八天前,一队身穿橘黄色马甲的铁路工人肩扛钢钎手执扳手浩浩荡荡开过来,对着这条已经了无生气的钢铁巨龙上来一通刀劈斧砍扒皮抽筋,而今的它已经给大卸八块暴尸荒野了……

转又觉得白惨惨的一片一片应该不是死树,也许是花树,盛开着白花的树,铁道两边繁花盛开的情景我坐火车时经常看到过的。我揉揉眼睛努力地再看,遗憾眼睛中度近视,总看不分明。

要不,下去看看?

新建的小区,围墙尚没有最后合拢,缺口正好在紧靠铁道的拐角。洗漱已毕乘电梯下了楼,一直的走向围墙拐角的缺口。

铁道护栏已经完全拆除,其实,早在此前,围墙拐角处和铁道对过就已经被拆开了两扇“门”,每天都有不少喜欢抄近道的小区居民在“门”里钻进钻出神情悠闲地跨过铁道去市里买东西。

我就曾许多次从这两扇“门”下进出,所以对这里的地理形势一点也不陌生。现在,护栏拆除了,我没再摧眉折腰就上了铁路。

双向铁道,下行线上的铁轨已经拆走,半嵌在碎石路基上的水泥枕木均匀的排列着一直排到两头都看不到头的地方,白森森的宛如无数根排列着的巨兽的肋骨。

再往前百十步就是我在楼上看到的连片的白惨惨,此时,在旭日的光照下,白惨惨已颇为神奇的变作了白灿灿。

果然是花树。

是什么花树呢?我要去看个究竟。抄着手沿着枕木踱方步,渐渐的看清楚了。嗬,是槐花,居然是槐花,是盛开着的槐花!无怪飘进窗口的那缕清香那么似曾相识!

怎么会是槐花呢?家乡的槐花可是五一前后盛开的,现在已经是五月的下旬。不过,对此我并不惊诧莫名。“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有关的地理知识我是知道的,这里的纬度比家乡高出6度左右,槐花开的晚三个礼拜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我被惯性和经验“蒙蔽”、“欺骗”了:熟悉的槐花在眼皮子底下盛开我居然熟视无睹,而且开始还错误的以为是“死”树。

继续往前走,槐花散发出来的清香越来越浓郁起来,我有意识地增大呼吸的深度,试图让花香真正意义的沁入我的肺腑。

不知不觉走的深了,槐树越来越稠密,槐花越来越繁密,站在两道铁轨中间往左右两边看,奇怪,眼中所见哪里还是花,是树?这不分明是槐花点缀的两道花廊吗?不是,该是两堵厚厚的长长的纯粹用槐花砌就的花墙!而我,正给厚厚的长长的两堵花墙夹在中间被无边的花香围绕着、浸润着、氤氲着、蒸腾着。

我不觉陶醉起来,仰起脸微闭上眼睛,陶陶然感觉自己就是无边花香里的一个分子,是绵亘花墙上的一片花瓣,是脚下亮煌煌铁轨下的一块碎石、一颗泥土……

不由轻轻一声喟叹,情绪无情由的低落了下来,心底溅泛起忧伤的微澜。

脚下的铁轨还是亮煌煌的吗?不,不是了。

我低下头,专注的看着铁轨,铁轨表层敷着一层黄褐色铁锈。我蹲下身,轻抚了一下,手上涩涩的,心上也涩涩的。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为了布满铁锈即将被拆的铁轨吗?不是,是为了铁道两旁正在热烈盛开着的槐花。此时的她们尽管正当花期、正开的激情四射热情洋溢,但是她们开的却是如此寂寞,寂寞到纵是千朵万朵压枝低却只能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终至自我凋零,疑似至今只有我这一个迟来的“赏花”客。

其实,就算往日每天都有数百对满载旅客的列车从她们眼下呼啸而过,她们又何曾招来过更多人的关注和观赏呢?或许盛开的她们勉强能算得上是一道风景,但这道风景注定不会受到关注、注定很少有人来细赏,因为她们面对的人群不是游客不是诗人雅客而是行色匆匆意倦神疲的旅客。也许某一天某位靠窗的旅客朦胧睡眼的余光不期然扫到了她们,紧接着神经质的发出一声惊呼:“嚯!好美的风景哇!”但也仅仅只是一声惊呼而已,待到更多人聚目凝眸要细细观赏疾驰的列车早已载着他们去远了。所以,她们只能在铁道边上寂寞花开寂寞花落,年复一年至于今日。

然而,尽管她们一直缺少关注,不可否认,在往日她们却因为铁路运输的繁忙和繁荣而频频走入更多人的视野。她们嘴角含笑向着列车和旅客行注目礼,列车和旅客回报她们的是超高的扫视率。她们为旅客们送上的可能是惊喜、是意外、是调剂、是放松、是微甜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旅客们回敬她们的也许是惊呼、是赞叹、是注目、是回望、是走马观花后的回味和追想。所以,即使夜行的旅客根本看不到她们的芳姿甚至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存在,她们仍在铁道的边上认真的开仔细的落,日出日落年复一年至于今日。

一直不被关注、观赏的她们是拥有过极高的出镜率和回眸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应该是属于她们的荣耀和辉煌。但是,这些拥有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线路废了,铁轨拆了,本就寂寞无比的她们如今该更加寂寞甚至落寞了吧。可事实并非这样,早已习惯了无人欣赏、无人追捧、无人喝彩、无人关注生活的她们,“沦落”到今日的无人问津也没有让她们失望、消沉乃至颓废,她们继续像往年那样开的守时、开的认真、开的绚烂、开的激情澎湃、开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

不由想起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我眼前的情景与诗里的情景何其相似乃尔:被拆的铁道近似寥落的行宫,寂寞的槐花等同寂寞的宫花,对不上号的只是我和白头宫女而已。面对现实的“寥落”和“寂寞”,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说”的背后其实更多的是对昔日青春岁月、荣耀繁华的憧憬和回味,是对自己青春不复、韶华不再的无奈和悲叹。我和白头宫女本质的不同在于白头宫女是那个的当事人我却是这个的局外人,她的经历、感受和情感我能体会得到但真心一点也没有。也正因为此,我才不会像白头宫女那样去回味什么或是悲叹什么,也才可能从诗歌中的宫花身上、从现实中的槐花身上读出另外一层人生的意义来。

古行宫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尊荣不再繁华不再,宫花照旧开放而且开的依然那样红艳。线路已废铁轨已拆往日的喧嚣和繁华也已成过往云烟,槐花也依然故我的盛开着没有一分一秒的怠惰。宫花没有像宫女那样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活在别人(说玄宗)的生活里,所以她没有像宫女那样可怜未老头先白。宫花只是为了明天而开、为了自己而开,所以她才从未被身外之物的名利得失所累,才能当一切失去之后不产生失望和怨望,才能坚守寂寞而不感到失落。眼前的槐花更是如此,她们虽未曾享受过万人追捧的崇高礼遇但也曾不止一次经历过转瞬而去的万众瞩目,虽未曾做出过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但也曾无数次分享过列车浩荡驶过的喧嚣震撼,虽未曾获得过文人骚客只言片语的诗文赞美但也曾在万千旅客的回首或尖叫里挥洒过落英缤纷的浪漫情怀……现在呢?万众瞩目无缘了,喧嚣震撼远去了,浪漫情怀没有挥洒的平台了……但她们照样开放、默默的开放、寂寞的开放,开放的一如既往的绚烂、热烈、奔放,她们在真心真意全心全意为自己开放。

人生可以是黑白的,但活着就不能缺乏了真色彩。人生越是寂寞,活的越是要认真。就像眼前的槐花,即使几乎被世人遗忘也活的一丝不苟,努力创造着自己生命的美好,尽管这些美好并不被人发现、并不被人留意、并不被人承认、并不被人赞叹欣赏。

不为了任何别人活着,只为了自己活着;不为了所有过去活着,只为了现在和明天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真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简单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本色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充实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自尊的活着,这样的活着才是最轻松、最踏实、最坦荡、最纯粹的活着……这样活着的人,人生看似寂寞极单调极平淡其实最是丰富多彩摇曳多姿;这样活着的人,人生看似没有追求或少有追求其实这种追求才最高远最超卓;这样活着的人,人生极可能缺少喝彩但绝不会缺少精彩!

这也许才是真正意义的积极人生吧。这样想着,刚才心上涩涩的感觉没有了:她们看似寂寞原来内心一点也不寂寞啊!

太阳高起来,日光的烈度也高起来,两侧的花墙越发辉煌灿烂起来。一阵清风袭过来,数不清的槐花花瓣簌簌的飘落了下来。嗬!她们又在挥洒落英缤纷的浪漫情怀了,是专门为了我这个唯一的迟来的“赏花客”吗?但愿是但应该不是,她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自己的诗画人生,她们并不需要谁来欣赏,当然包括我这个所谓的“赏花客”。

一对中年夫妻肩扛农具小声说着话从身旁走过,他们是从小区过来的“拓荒者”。开春以来,小区里的居民们陆续来到铁道边“开荒”种菜,这几天,他们开荒的热情更是陡然高涨,“拓荒者”队伍也日渐壮大。

中年夫妻走过去,我在他们身上瞧出一个天大的秘密来。他们只是往前走,完全无视一树树槐花的存在,连看一眼都懒得看,这太有点不可思议了。设若是在我的家乡,这种情景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我家乡的人们对于槐花可是充满了“深情”的,因为槐花在家乡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绝佳美食。家乡的人们喜食槐花,每当五一前后槐花开了的时候,人们都会手执长篙、镰刀争先恐后的出门捋槐花,新鲜的槐花来到了小城的农贸市场通常能卖到十几块钱一斤,各个档次的饭店都少不了槐花这道“风味名菜”,家家冰箱里也都有数量不等的储存。

在家乡,槐花的吃法主要有两种:炒吃和蒸吃。炒吃的话,槐花必须鲜嫩,将开未开的花骨朵穗最佳。择好洗净,放开水里焯了,挤去水,撒上适量面粉,再磕上两个鸡蛋,拿筷子来拌均匀了,放在油锅里煎,待煎至油亮酥黄,就可拿来炒菜吃了,也可煲汤喝。如果槐花略微开过了的话最好的吃法就是蒸吃,生吃槐花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家乡的人们喜食槐花,这对于槐花并不是好消息,槐花开放的日子就是她们蒙难的日子。除非槐树生的极其偏远,否则的话绝对个个给摧折的叶凋枝残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这里的人们应该不把槐花视做美食,或许他们尚不认为槐花可吃,不然,光是这支“垦荒大军”就早把铁道两边的槐花花墙垦翻若干轮次了。那么,是否这里的槐花和家乡的槐花有南橘北枳之别呢?我决定鉴别鉴别。

槐花刚过了盛花期,生吃的话尚不算过时。我小心的摘下一穗来,先用鼻子嗅嗅,非常熟悉非常地道的槐花清香。我放进嘴里,摇唇鼓舌,槐花又香又甜的汁液竟不经允许“偷偷”的顺着密布齿根和舌根的丰富“管道”一直的潜进五脏六腑里。

这里的槐花和家乡的槐花并无二致,品质丝毫无差!

我不禁心生感慨:在我的家乡备受追捧的“大众情人”洋槐花在这里居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玉环。一样的槐花,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让我怎能不为眼前的她们大感不平呢?

她们的今天极似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玉环,她们的明天也应该不输于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的杨贵妃吧。那么她们是否应该像当初的杨玉环那样走出深闺走向更广阔多彩的舞台、实现更大的价值、追求更绚丽的华彩、谱写出最壮丽的华章、收获最物有所值最完美华美的最美结局呢?

还没有想好,又有一个“拓荒者”从身边目不旁视的走过去,他同样对近在咫尺的满目槐花毫无感觉,我又禁不住替他们惋惜起来:拓荒种菜不就是为了能多吃口新鲜安全的蔬菜吗,为什么竟对现成的触手可及的绝对天然环保的天赐美食槐花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呢?

我应该立刻告诉这里的拓荒者们并希望通过他们向居住在这座小区的所有人,向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向城市周边区域的所有人传递一个对于他们来说的绝佳信息:槐花是美食,请放心大胆尽情享用,切莫辜负了她们短暂的青春美好。

如果这样的话,我想她们极有可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受追捧从此不再寂寞,她们更极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彻底走出封闭走向遍布城乡的市场走向千家万户的餐桌实现更有价值的人生收获华美完美的最终结局……

但是,她们这样的结局就是华美完美的吗?

不禁又想到了杨玉环来。当初初长成的杨玉环待字闺中的时候也许比眼下的她们更感寂寞无趣,是后来的风云际会将她推向万众瞩目的舞台的中央使她摇身一变成为那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的超级明星杨贵妃,但是,做了杨贵妃又能怎样?做了超级明星又能怎样呢?将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了又能怎样呢?最后还不是落的三尺白绫一缕香魂化做了马嵬坡前的一抔黄土?这样的结局美吗?如果硬要说这样的结局是美的,那也只能是凄美而不是华美完美。

那么,如果真的将来有一天她们通过我的热情“推荐”一不留神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饮食新宠,她们会不会也将像杨贵妃那样落得玉殒香消的悲剧结局、化作无枝可栖的野鬼游魂?

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会的。试想,如果真的那一天来到,她们肯定会像远在我的家乡生活着的她们的姐妹一样花期一到就遭到贪吃的贪婪的人们疯狂的无情的蹂躏、砍斫、杀戮……

我出了一身冷汗。她们这样的结局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不能对他们说,我绝对不能向他们泄露了关乎她们生死的“天机”。啊,我差点做了不可饶恕的傻事、错事、恶事!就让她们永远养在“深闺”永远不被发现永远被埋没永永远远寂寞花开寂寞花落下去吧。

奇怪的感觉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功德:佛教教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严保关于她们生命的密码使她们和数以亿万计的她们的姐妹免遭刀斧远离劫难这应该算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吧。

一低头,枕木中间部位机车一趟趟拖拽废钢轨留下的黑褐痕迹赫然入目。我忽然想,线路废了,这长长的也挺宽阔的土地资产会闲置下去吗?应该不会,在房地产开发热持续升温的当下,在寸土寸金的城市市区早晚会有开发商将贪婪的目光瞄向这里的。如果那一天来到了的话,寂寞多年的槐花姐妹们还能继续在此寂寞吗?她们肯定将遭受无法抗拒的灭顶之灾。她们不仅会遭摧折、砍伐而且最终会被连根拔起甚至碎尸万段。但愿这里不再有开发价值,但这仅仅是我的愿望而已,至于能不能如我所愿只能看她们的造化。她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更没有能力主宰她们的命运,我所能做的只是替她们多念几句我佛保佑。

最终,毕竟禁不住她们的诱惑,我这位“赏花客”当天傍晚就化身采花客和食花客。当然,我还是惜花客,不是摧花客,我在采摘她们的时候摄手摄脚、小心翼翼,绝不攀折、更不强暴,大快朵颐之际还虔诚的默念了好几遍罪过呢。

5月23日 于秦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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