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势女

发布时间:2024-08-19 10:56:52

强势女

盖生

F是我的大学同学,说是同学,其实在学校一共没有说过三句话。因为我是后转到她们年级并且和她不是一个班,相信互相都处于各自的盲区之中,只是在鞍山实习结束返程时看到的一个场景,她才正式进入我的视野。

那是在火车站,大家基本都已上车,这时候,突然跑来几个学生往车上望,一看就是鞍山师范学校的学生,因为长得都比较成熟。我知道,是有几个外班的同学在鞍山师范学校实习。这时候,一个高高胖胖的女生急忙下车了,张臂和几个扑过来的女生相拥在一起,几个男生站在外围抹眼泪。看得出,学生是真情流露,难舍难离,“老师”也慈悲有加,依依不舍。直到开车的铃声响起,列车员几次催促,几个学生才泪眼婆娑地与她挥手告别。这场面太感人了,也让我们这些没学生送的“老师”心生嫉妒。谁都知道,实习不过是体味一下当老师的感觉,虽然是师范大学,由于当时到处都需要人,所以真的准备当老师的并不多。恰好是这种临时性无功利的体验,才更能激发工作热情,才能对学生充满爱心,而处于青春期的学生们本来就充溢着满心的爱无处释放,又由于尚未涉世充满纯真,兼之对临时老师的新鲜感所激发的好奇心,更使他们对短暂的师生情深深地迷恋。但是不管怎么说,学生如此迷恋“老师”,至少什么这位“老师”是称职的,无论是学问还是人格,都是有魅力的。这次,我才知道,这个人叫F。

和F第一次说话是实习回来后,一次在中文大教室,我正在写东西,几个女生进来打扫卫生,我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日子呀?”意思是怪她们折腾。这时候F不卑不亢地回应:“今天是周末。”我当即没电了,只好有些尴尬悻悻然走了。第二次说话,是一次在学校北大门口,看见她正在买冰糕,在与她对视中,无意识地点点头,想不到,她竟递过来一个,略迟疑一下,只好嘿然接受,并简单交谈了两句。

到师专工作几年后的一天,系里说要听一个准备调来教师的试讲课,没想到,进来的竟是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没有太大的变化。实事求是说,那一次她的试讲真的不咋样,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一直在中学,缺乏大学教学的自觉意识,无论是内容,还是教态,都乏善可陈。后来她说当时正在壬辰反应,这就不奇怪了。

在讨论是否要的问题上,看得出来,当时负责业务考核的教务处长并不满意,只是专业所限,说不到点子上。也明显感到,系里的W主任和副主任的老Z都想要,不知道此时他们是否按照惯例受到了好处,但似乎苦于找不到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而微笑着期待地看着我。没有办法,无论是从公从私,我都不能保存沉默了。于是,就从作为老同学知情人的角度,称赞她的学习成绩和实习时所获得的赞誉,并且强调此次试讲内容尚好,足以表明有实力,承认此次状态欠佳,有些影响效果。个人认为考察一个人是否适合做大学老师,关键看她是否具有一定的思想能力,而不是照本宣科的教书匠,据我了解,此人具有一个好大学老师的潜质云云。一般而言,在对一事或一个人的评价,首先发言的其实很重要,只要不是很偏激引起众怒、公愤的话,基本就是定调之论。因为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只要这里不涉及个人利益,没有人好意思针锋相对地反驳你,至多是微调、补充罢了。所以,大家一看系里领导的意思明确,就纷纷附和我的说法。于是,我们就成为同事。

由于毕竟是同学,或者她属于后来的外来户,或者是她知道了我曾经帮过她的忙,总之,接触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但是,她也确实经过了几年的调整,即生孩子,休产假,带孩子等等一系列过程,才逐渐地在教学和人际关系上进入较好的状态。

应该说,她试讲时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但是她后来的表现,证明了我所言并非空穴来风。F的特点是记忆极好,几乎是过目不忘;表达颇佳,可以说是能够有一说三,且振振有词。这样,即便是自己没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力,但是由于轻而易举地记住了诸多名家的思想、观点,再以富于个性化的溶解力化作独特的语言表达形式,滔滔语势足以令人耳目一新。标明出处是旁征博引,不标明出处的就是见解独到。后来,她又去北大进修一年,学问大增,见识更为广博。北大乃至民国的名人逸事、历史掌故如数家珍,随时可能穿插在聊天、讲课里面。尤其可贵的是,F虽然不写诗,但是对于事物的描述,却看能颇具诗意。她常常半眯着眼,回味风光绮丽的燕园,那波光粼粼的未名湖,那傲岸挺拔的博雅塔,那端庄素雅又气势恢宏的图书馆,那名家不断的大讲堂......

一个教员,只有讲好课,底气才足,底气足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表见解,也才有话语权。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F不仅在关乎社会正义及公共福祉上敢于直抒己见仗义执言,有时,因为个人利益竟然和系头头老Z叫板。本来,在老Z看来,作为后来的外来户,是因为他的同意才调来的,应该对他永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只能对他俯首帖耳,不能乱说乱动。而且,年头岁尾还应该有所表示。想不到,随着学生纷纷反应F讲课好,她在系里,居然不再沉默寡言做乖乖女、小媳妇,而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自然让老Z十分恼火。结果自然是F每每被找别扭,被找别扭又每每引起唇枪舌剑、短兵相接。本来系里就分两伙,甚至水火不容,这样一来,叫另外一伙看到了希望,于是纷纷伸出橄榄枝。好在F不傻,不关乎自己的事不介入,不惹自己不主动出击,与系里的反对派也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由于老Z看明白了F并非刻意与己为敌,而只是出于防卫,也就调整策略,不再随意招惹她,双方也就相安无事了。但是,F在系里的地位却有了较大的提高,虽然算不上举足轻重,倒也无人敢惹。我觉得,这是在一个分派分伙单位的最佳位置: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必顾忌任何关系,谁都想拉,谁也不会主动惹你,随意和人相处,反而简单了。可见,这虽然不一定是她处心积虑的设计,却歪打正着,使自己处在一个主动的位置。

作为女人,F的确不漂亮,虽然高高大大,但是属于缺乏必要的层次感的长方体,五官也没有多少引人注目之处。当然也不像她自己感觉的那样糟糕,没那么严重。她对自己相貌的误读误判,使她对人,尤其是异性有一种不自觉的戒备甚至抵触。在自尊自重中,加入了那么一点矫情,其实是深层次自卑的变体。也使她对漂亮同性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挑剔,其实是来自潜意识中嫉妒的怂恿。简单说,她没有闺蜜,也没有朋友,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这可能也是在老Z对她有所冒犯而引起她激烈反应的深层原因。因为无可傍依,一切就只靠自己的实力,因此看不起任何讨巧卖乖,憎恶任何的撒娇使嗲,有时,也常常使自己四面楚歌。

但是,在职称评定面前,她仍然要一次次打破辛苦建立起来的自尊自重。在学校,尤其是高校,如果你当不上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评职称。从讲师、副教授、教授一路下来,一步不赶点,就会步步赶不上。但是问题在于,评职称主要评什么,由于山高皇帝远,往往是领导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结果,很叫人摸不着头脑。大的原则或者说是能够拿到桌面上讲的,当然是诸如看科研成果,看教学水平,等等。但是,在具体操作上,往往就云里雾里的叫人看不懂了。譬如,在申报时,审核成果,在前些年,基本上印成铅字的都一样,北大学报和师专学报是一个级别,《文学评论》和《社联通讯》同一层次,你别说,就在这一点上,还真有些民国时期,清华大学聘陈寅恪为国学院导师时候的范儿。后来,自从有了已经印刷成书的“中文核心期刊目录”还规范一些,但是,由于全校没有几个能在这些刊物上发表文章,学校就补充上一批自己认定的核心期刊。但是这类期刊都有哪些,并没有明确列出目录,而是由负责审核人来认定,怎么认定?就是他一句话,他说是就是,他说不是就不是,没有任何理由,就看他高兴不高兴了。这样,往往就把某些增刊,其实就是花钱就能上,不加入正常发行渠道的非法出版物也算作核心期刊,而正规出版发行,某年没有收录为核心期刊的重点大学学报或省级社会科学院主办的院刊竟然不算。最有意思的是,只要领导们想让你上,成果一栏太少,找一个杂志社开来一个用稿证明也可以,甚至自己写一个情况说明也行,至于后来到底发没发表,就没有人追究了。

到具体评的时候更有意思,由于根本不设置最低门槛,有多少,什么级别的成果,只是申报表上的文字,看不看全凭评委的责任心了。这样,实际等于大家又扯平了,都在一个起跑线上,全看票数的多少。有时候,譬如在正式的核心期刊五篇有较高水平学术论文的票数可能不过半,而只在自己的师专学报发表两篇非本专业的文章的却遥遥领先。用校长当时的一句名言说就是:“你也别说你的科研能力强,也别说你的教学水平高,我就看你的综合实力”。大家背后诠释道:“这综合实力其实就是经济实力”。

这话和真有些依据,譬如,有一年,评职称的前期工作像申报审核等都已经完成,过几天就是五一长假,本来一鼓作气评下来就可以了,可是,学校就迟迟不评,一定拖到节后,为什么?时间从容,又是逢年过节,你懂的。

表面看,评委是谁不确定,这是指边缘性评委,有的评委是铁定的。譬如,七个学校领导,人事处长,教务处长,再加上各系不需要回避的教授(因为教授很少),都是板上钉钉的评委。只是其他的副教授,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于这些人,想表示一下时间很从容,开始申报就可以开始了。如果确定下来参评那么长的时间,你都没有任何表示,评还有必要了吗?于是,在一个时期里,有趣又相同的情景剧就在各个铁定评委家轮番上演了: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出现在评委家门,另一个或几个躲在楼下的某处窥视,几分或十几分钟乃至几十分钟后,此人刚出来,又有一个人匆匆补上去......如此反复,良久乃息。那几天,这些铁委(铁定评委)没有事情就微笑地站在楼下,检阅诸多的笑脸和接受恭维,有事情就回家坐镇,真是张弛相间劳逸结合,革命生产两不误。人们发现,越是老的参评者,在评委家逗留时间最长,而且出来时,脸色还往往有泪痕;年轻的参评者往往几分钟就出来,脸上往往洋溢着喜悦。后来有人注释道:“这些老家伙,送的少,话却多,有时,还老泪纵横地叫你不知所措。还是年轻人爽快,该干啥就干啥,该说啥,就说啥。

可能有人会质疑,评职称毕竟要有下来的,都去表示往下刷谁?是的,是个问题。这就得看铁委的职业操守了,虽然投没投票没有人证明得了,但是大致还是能够分析个八九不离十的。几年下来,光收不办和收了就办的还是被大家大致分析品评得出来。有的人就非常讲究,按照各个层次的指标收,收够了人数了就不再收了。就是说,收的肯定投,相反,没收的肯定不投。这样,尽早去他家就非常重要,所以,每年到评职称时,他家一般是最早掀起高潮的。

由于铁评委之外还要有一些机动评委,这些人是谁一般不会太早知道,因为形式还是要讲的,一般都是评的下午或晚上通知,就是说,参评者也只有到这时才能确切知道还有哪些人是评委。从这些评委的保密工作的严格,充分显示出领导们对评职称的公平合理性的高度重视。但是这时候才开始对这些评委打进步往往是来不及,所以,刚刚开始张罗时就要和这些人打招呼。这些候补评委,有的还很谦和,因为知道这是人一生最难过的时候,自己也从这一阶段过来的。所以不管投不投你,至少话让人听起来还是很舒服的。有的就不是,也许他上一年,还老泪纵横地向评委哭诉自己生活的难处,面子的难处,很快就退休了,还是讲师呢,等等,今年,就可能把下巴扬得高高的,拿腔作调地:你还年轻,不急,成果怎么样啊?哦,差一点。好好努力吧!等等。

当然,也并不是说参评者的成果毫无意义,不是的,关键在于你突出不突出,如果你的成果远远高出别人一头,譬如领导们想让上的,他只有一篇核心期刊,而你十篇,甚至还有几个是所谓的权威期刊或叫重点期刊,也有叫国家一级期刊或学科级期刊,那么,你只需在评审前带着这一大摞子成果原件到领导们的办公室,让他们亲眼看一看,因为在评审现场根本来不及细看,就可以毫无悬念地在家等结果了。到时,主要领导会特意以你为例,说如果这样的上不来我们就犯错误了。况且,九个领导小组的票数就基本占半壁江山了,更不要说人心里多少还会有那么一点的公平吧。只是,能够有这样绝对优势的并不多,如果你只是平平,或者略好于别人,那就看你的公关能力和社交水平了。

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为了说明,在评职称上,F从来不占优势,这就先天地决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命运。因为她虽然记忆好,善于表达,这只决定了她具有讲好课的基本素质,但是光靠讲课好还是不能评职称的。实事求是说,在思想能力方面,她并不是很差,可也确实不是很强。尽管写一些分量不太重的文章,或者参与编写一些教材还绰绰有余,但是上不了档次的文章很难在比较重要的刊物上发表,教材编写在高校中几乎是人人可为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优势。而且,无可置疑的是,她自尊自重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善于或不屑于委屈自己去公什么关,却又没有足以证明自己科研实力的成果作支撑,这就决定了她年复一年的忧心和焦虑。不言而喻,她无论是讲师还是副教授,都评得很艰难。

另一个让她自尊心颇受伤害的是,一个她最看不起的留校生,本来连讲课资格都没有,后来猛劲给老Z点炮,甚至投怀送抱,不仅讲上了课(虽然水平极差,甚至照着讲稿念还有错别字),评上了讲师、副教授,最后甚至还如愿以偿地接替老Z的系主任位置。其实,如果说F对系主任的位置有什么兴趣,根本是不瓜边的事,但是被这样一个既浅薄,又没有本事,甚至没有些许姿色,只靠心机阴险和不要脸上位的人领导,无论如何心里难以平衡。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办班,挣钱。

一开始,是有几个左邻右舍或亲戚朋友的孩子需要补习作文,F自己就能写上几笔,又多年教写作课,无论理论还是实践亦或是表达,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辅导几次后,效果很好,自信心慢慢上来了,就决定试着办个小学生作文辅导班。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辅导班越办越红火,人越招越多,最后竟达近二百人。由于房子不够用,学生层次也不同,就分成若干组,分若干次,在若干个地点。虽然每个学生缴费并不高,但是人多,一个月下来,也有万元左右的进账,是她工资五六倍。自身价值的实现感油然而生。

由于学生分成十几批,除了自己要保质保量地去学校上课以外,平时的晚上,周六周日全天,基本都是在上课,其余的时间,都是用来批改作文,几乎没有时间吃饭,没有时间睡觉。同时,虽然张跟头跌把式地评上了副教授,但是年纪轻轻地并不甘心到此为止,尽管静不下心来,至少还有因没有时间思考点什么,写点什么的焦虑。她就在这超负荷运转,高压力的心态下持续了几年时间,钱是挣了不少,但是身体也终于垮了。最后,以四十二岁的年纪,告别了这个世界。她的葬礼很隆重,不仅有许多同事,还有自觉参加的学生,尤其是她们班的几个同学,不远千里匆匆赶来。看着F的遗像,凄然,疲倦,无奈的样子,很多人不由得痛哭失声。其实,大家不仅是为失去一个熟人、老师、同事的英年早逝而哭,更是为公平而哭,为正义而哭,为遗憾而哭,场面极其感人。

她死后,有人说,她是累死的,也有人说,她是和人较劲死的,还有人说,她是和自己较劲死的。其实,她就是太强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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