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夏末秋初,正是大量水果上市的季节,市场里、道路旁、小巷里,各种各样的水果琳琅满目。有捷足先登的桃子,紫色的葡萄,嘎啦苹果,青中带红的枣子……这些水果中,我尤其喜欢新鲜的枣子。对枣子的钟爱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每每看到那些青中泛白、少量红色点缀的枣子时,我的心就会悸动,就会想起老家后院的枣子来。
老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分前院与后院。前院,二百多平米,有上房三间,西厢房三间,厨房一间,紧挨厨房的,还有一口水井。走进黑漆大门,迎面一棵石榴树,左拐向前两米,再右拐,便进入了宽敞的前院。西厢房的窗外有棵苹果树,两棵柿子树紧靠前院后门。后院,也有二百多平米,是块洼地,种着二三十棵桃树,几棵柿子树、一棵枣树。每当夏末秋初,前院里,低矮的苹果树上,满树的苹果摇摇欲坠,随手可得;红红的石榴露着笑脸,挂满枝头;两棵柿子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子。后院里,桃子满树,枣儿飘香,昆虫鸣叫。这果园似的院落,原属于地主家。解放后,政府为奖励早年参加革命的父亲,把院子分给了父亲家。可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就定居在了西安,院子一直由祖父母及四叔他们居住。
七岁那年,随父亲回了趟老家,那是个夏天。当时,四叔还没结婚,偌大的院子空旷寂静。由于我的到来,使原本安静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爷爷奶奶也是喜不自禁,异常兴奋。这也是我懂事儿起,头一次见他们。爷爷个子高挑,身板笔直,古铜色的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有神,头发花白稀疏 , 留一撮山羊胡子,上穿一件白布褂褂,下穿黑色大裆裤。奶奶身材矮小,不胖不瘦,长方形的脸,黑里透红,漆黑稀疏的发丝挽在脑后,眼光温柔祥和,裹着一双不足三寸的小脚,穿一件白色大襟衣,黑色大裆裤,还打着裹腿。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父母的情景。
奶奶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苹果树下的小桌旁。然后,她颠儿着小脚,颤巍巍的,一趟趟地拿出花生、核桃、柿饼;爷爷则忙着摘苹果、摘石榴、摘桃子。不一会儿,我面前的小桌就堆积如山了。奶奶、爷爷站在旁边看着我说:芳,吃,吃啊!我从小就胆小害羞,此时,便低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爷爷一看,不由分说,背起我就来到了后院。他把我放到枣树下,我抬头仰望,高大的枣树,枝繁叶茂,红红的枣子,像小灯笼似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拽。爷爷拿过一支长竹竿,对着枣树枝叶“啪,啪,啪”地用力拍打起来。随着“哗,哗,哗”的声响,枣子落满了一地,爷爷放下竹竿,弯腰拾起地上的枣子,在衣襟上蹭两下,递给我两个:尝尝,看甜不甜?我接过发着亮光,被阳光晒热的枣子,放进了嘴里,咬一口,脆生生,嚼一嚼,一股甜香溢满齿间。我点点头:甜!爷爷咧开嘴笑了,笑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地。而后,爷爷拉着我,用衣襟兜着枣子回到前院,他把枣子放到小桌上,对我努努嘴:吃吧!我坐在那儿,一个接一个的吃,红枣比青枣甜,青枣却比红枣脆,不一会儿,便把那一小堆枣子吃了个精光。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跟爷爷去后院,爷爷打枣儿,我拣枣。也就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吃枣子,回老家的十几天里,天天吃,也从未吃腻过,枣子成了我的最爱。可是,回到城里后,由于当时还没有改革开放,市面上没人卖新鲜的枣子,从商店里买来的都是搁置了几天,蔫了吧唧,带着皱纹的红枣,我不喜欢吃。那些年,我一经想起老家的枣子,就会垂涎欲滴。老家那清脆香甜的枣子,成了我的思念。
七、八年后,我又回了趟老家,几年不见,爷爷奶奶苍老了许多。爷爷的身板已不再笔直,步履也不再轻盈。奶奶青丝变白,满脸皱纹。见我回来,爷爷依然拿起竹竿,弯腰驼背,步履艰难地去后院打枣,我欢天喜地的跟在后头。来到枣树下,我抬起头,枣树比以前更加枝繁叶茂了,像一个大蘑菇顶在头上。只见爷爷用力抡起竹竿向枣树拍去,只是不再劈啪作响。我迫不及待地捡拾起地上的枣子,在手心搓搓,赶紧塞进了嘴里,清脆,香甜的滋味,沁入心脾,令人回味。
三年后,听说爷爷病了,我回去探望时,爷爷已经卧床不起了。他面黄肌瘦,双眼浑浊,十分虚弱的躺在床上。当他看见我时,还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枣,给芳打枣吃!记得,那次,是四叔给我打的枣子。当时,我嘴里吃着枣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着,我预感到,爷爷已为时不多。那次,没有品尝出枣子的滋味,只感到伤感,只觉得内心酸楚不已。
两年后,爷爷去世。爷爷死后,又过了两年,爸爸把奶奶接到了西安,奶奶当时八十四岁,我已经参加了工作。记得,那个夏天,奶奶头顶月白色的手帕,穿一身黑色衣裤,拄着拐杖,颠儿着小脚经常去逛自由市场,有时回来,手里还提些青菜之类。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老远看见奶奶坐在楼洞口的水泥地上,头上的手帕没了踪影。我急忙上前扶起她问:你去哪了?走,回家去!不等奶奶答话,我就搀起奶奶上楼了。回到家,安顿她坐下,我正准备转身去做饭,奶奶拽着我说:芳,等等!说着,她撩起大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手绢包。我好奇地接过来,打开手绢,是一包红绿相间的枣子,枣子个个油光锃亮,非常新鲜。我心头一热:奶奶,你在哪儿买的枣儿?奶奶说:我看了好几天了,这个市场的枣不好,我就去了远处的那个大市场,你看,多新鲜,和咱老家的一样,快拿去洗洗吃!
看着带有奶奶体温的枣子,再看看奶奶的小脚,我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原来,奶奶这几天不停地往市场跑,是为了给我买枣吃。奶奶就是颠儿着这双小脚,颤颤巍巍地走了两站路,才买来这些枣。我把枣子放了两天,一直没吃,不是舍不得,是不忍心。那不是枣子,是奶奶的一颗心,一颗充满爱的心!
那次,把奶奶累的不轻,好几天都没出门,一直坐在床上敲打她的腿。夏天过后,奶奶感到行走吃力,人也时常犯糊涂,就再也不出门了。春节过后,奶奶便卧床不起了!两年后,奶奶也离开了我们。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些事儿,只有经历了,才懂得。有些人,只有逝去了,才知道怀念。转眼,我也到了做祖母的年龄,才深深体会到当年祖父母对我的那份爱,才明白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老人,只有不孝的子孙。虽然,祖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国家大事,他们却懂得用自己无私的爱,去感动后人,温暖后人,激励后人。
奶奶去世后,我也曾回过老家,可是,老家的院落已今非昔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前院,凌乱不堪,上房翻新,西厢房越发显得低矮陈旧;水井被埋,取而代之是自来水;苹果树被砍,石榴树长满了虫子。后院,一片荒芜,桃树、柿子树全部被砍,枣树更是没了踪影。从此,带有爷爷奶奶味道的枣子也香消玉损,云飞烟灭了!那果园似的院落也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了回忆……
三十多年过去了,枣子也历尽了变迁,从最早的那种大枣,发展到现在的冬枣、梨枣、小枣,无论如何变化,都品尝不出老家枣子的味道。因为,老家的枣子包涵了祖父母的爱,那种味道,是所有枣子都无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