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哒二怔
盖生
扬哒二怔在东北土话里有痴、不着边际、不可靠的意思。扬哒,形容洋洋得意,摇头晃脑的样子;二,发傻,二百五;怔,愣愣的神态。总之,这是一个形容性的复合词,没有贬义,也不含道德上的歧视。老A是谁?是我在师专工作时的一个同事。为什么被如此定义?是因为他有些痴、有些呆、还有点傻,不圆滑,却不失天真和可爱。
老A原来是外县的一个中学教师,因为是文革前正宗的大学本科毕业,所以,处于高速发展的师专就瞄上了他。老赵的老家在苏州,据他说,他家本来是苏州排名第二的藏书家,后来家境败落,大多数卖的卖,散的散,折腾没了。
老A是比较典型南方人,小小瘦瘦的,又属于比较呆的知识分子,所以在东北人眼中,是那样的另类,所谓隔路,不合群,不圆通,不谙世事,所以大家都说他扬哒二怔。
说老A扬哒二怔真的不委屈他,就从他为什么被打成右派就可以证明。人家被打右派,不是仗义执言,就是信口胡说,他呢,是因为不说话。他在大学读书时,正赶上抓右派,系里怎么算右派都不够,后来,有人提出拿他凑数,辅导员有些为难地说,人家右派都说点什么过激的言论,可他一天到晚的也不说一句话,怎么抓?系副书记一拍脑袋,说:“有了,就冲他一天到晚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他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所以仇恨社会。”于是,老A就光荣地当上了右派。但是到毕业分配时,系里还是考虑到他这个右派当的有点冤,就格外开恩,给分配工作,打发他到最艰苦最落后的中学去。所以,他在那里娶妻生子,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我和老A是住单身时的室友,在一起相处久了,觉得他为人处事的确比较隔路所谓另类,同时也感觉到他是基于难得的单纯、真诚,还是很可爱的。所以大家都说他节目多。那时他刚调来,没有房子,家属也没来,就暂时住单身宿舍。由于我们住的是平房,由于施工比较粗糙,各屋的房梁之间没有堵,所以隔音只靠天花板,而天花板只是一层纸,所以就根本不隔音。一天,听见对面物理系的几个青年教师在一起喝酒,有男有女自然有说有笑,兴奋快乐,一会功夫,酒酣耳热,就喧嚣起来。老A知道那几位的物理系的,就说:“小年轻人,大喝其酒,我也是物理系的,我也应该去”。我低声提醒他:“你小点声,人家是私人聚会,又不是物理系会餐,人家和你也不熟,自然不想喊你,你应该去啥?”听我这样说,想想也是,就不再坚持要去喝酒,但还是反复念叨:“小年轻人,大喝其酒”。这时,我的一个同事,是个作家,过来和我聊天,听对面男男女女的很热闹,就说:“这是异性刺激的性兴奋,南美洲有一种火鸡,公鸡们向母鸡求偶,就围着母鸡转,坚持到最后的,就是母火鸡的配偶。”从此,老A背后就管对面的几位叫火鸡,有时说惯了,在系里聊天直接管人家叫火鸡,把大家弄得莫名其妙。
当时一起住单身的有一大龄女姓刘,已是奔四之人,尚未成家,故有些精神变态,喜怒无常,人人避之犹恐不及,背后大家都叫她刘处长,调侃她是老处女之意。老A背后也这么叫,想不到,有一次见面时打招呼,竟然随口叫人家“刘处长”,那位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明白,就找机会给他一顿补臭骂。
我闲着没事,就养了几盆花,也没有什么好品种。老A不懂花,问我多少钱,我随口逗他说比你都值钱。当时君子兰的确贵得离谱,有的竟达几十万,但是我的那几盆不值钱。没想到,傻老A竟然信以为真了。有一天,我从外边回来,见老A一脸的愧疚、惶恐地站在门外等我,并且一开口就叫人感到莫名其:“完啦!全完啦!”我说啥完啦?老A还是重复那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完啦!全完啦!”我开门进屋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花盆都摔碎了,花头也断了,散落一地,一大堆土砸翻了我切菜做饭的锅碗瓢盆,纸糊的天花板碎了一大半并落在地上。我说这是怎么啦?老A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经过仔细查看,我才听明白了。原来是他正在屋里看书,只听呼隆一声,一大片泥土就从天花板落了下来,砸坏了天花板,又砸翻了桌子上的锅碗瓢盆。我知道,这天花板上面铺的是芦苇,芦苇上面压了厚厚的一层土,为了防止房盖被风吹走。后来,为防止漏雨,就在房顶铺一层油毡纸并浇上沥青。雨是不漏了,但是时间一长,芦苇由于上面不透气就开始朽烂,再也禁不住上面厚厚的土的压力,就常常发生落土砸坏天花板的事。但是后来我一想,觉得有点不对,因为落土是在地中间,而花盆却是在窗台上,起码还有两米的距离,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花盆砸掉地上啊?老A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承认是他着急跳窗逃生,扒拉地上摔碎的。我仔细看看,还不对,因为老A的床是在靠门的位置,离门只要一步就可以跑到走廊。而他跑到窗前要有三四米的距离,不仅要扒拉掉花盆,还要拔开窗户上下两个插销,才能拉开窗户,跳出去。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后来想想,肯定是他以为地震了,怕从走廊跑也不安全,如此说来,老A还挺缜密的。
我还没说花的事,老A就低着头,红着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表态:“反正花你就是把我卖了也赔不起。”意思是“酸菜炒土豆丝——硬挺了”:爱咋咋地吧。我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的,那花不值钱,是我逗你的。”一听不值钱,老A立马来了精神,抄起笤帚开始干活了。
老A五十来岁了没房子家就来不了,总住单身也不是事,我就撺掇他找学校去要求一下,他总是那句:“我不行,我不好意思去,一见领导,我的心就跳,我就不会说话了。”后来,是他一个同学,算是学校老人儿了,有些面子,说现在后调来的人多,你自己不去说,领导不会想到你,看他实在是糊不到墙上的稀泥,就干脆替他出面,终于给他争取了一套房子。
搬家的时候,我知道他和系里的青年教师没来往,就特意找几个年轻人去帮忙,很快,安顿下来。没想到,过了些天,老A非得要请客,我知道他家孩子多,老婆没工作,就坚决推辞,但是老A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要请就坚决请,什么都准备了,不容你不去。没办法,我们几个帮过忙的只好赴宴了。
其实,没去之前,大家心里就有准备,他那么穷,不会有什么好吃的,但是到那儿一看,还是吃了一惊。就用大锅炒了一盘绿豆芽,一盘干豆腐卷拌凉菜,土豆炖豆角,煎小杂鱼。而且,不仅炒菜中的肉是大家已经不怎么吃的肥肉,连酒也是散装白酒,而且还像农村以前娶媳妇惯常采用的节省办法:兑点水,一喝就感觉出来,他还以为我们多么能喝呢。但是,大家看我面子,既然来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也挺热闹。
这时候,住单身时隔壁的老O来了,老O也是后调来的,和老A也挺熟。因为老A的新家是平房,所以老O还没进大门,大家就都看见了。老A的脸色当时就显出一种尴尬和不悦,一伸舌头,小声说:“他怎么来啦?”言下之意,这时候来,不是明摆着蹭饭吗?然后对他老婆说:“你去看看”。意思是因为他老婆和老O不熟,方便支吾。只见他老婆和老O就在院子里磨叨了一阵什么,老O才走。大家的感觉都有些怪怪的,其实,即便是那个时候,谁吃谁一顿饭也不算什么事,值得那样吗?后来想想,这也符合老A的性格,他要请你,不来不行,他不请你,来也不让。虽然太不圆通,倒也真实得可以。
其实老O也是个人物,当我回到宿舍,老O就来和我自问自答地磨叨:“今天老A不对,他请客我知不知道?知道,知道为什么还去?是我想看看他能不能让我。他如果让我,我不能不就吃?不能,因为他没请我,不特意请我不能吃。但是老赵不该吓得自己都不敢出来,叫他老婆出来。他自己出来让我能不能吃?不能,因为他不是特意请我”。如此反复,良久乃息。
相处时间长了,大家觉得老A虽然有点怪,但还是个好人,尤其那种单纯,绝对是日渐稀少的绿色品格,也就习惯了,适应了。后来,一些青年教师听他的课发现,老A还是有些干货的,人也很聪明,就感叹说:“老A如果不是右派在农村中学耽误这么多年,也许他的成绩不比陈景润差多少。”退休前,老A还是评上了副教授,那也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