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吃晚饭。桌上一盏煤油灯,灯芯很细,幽幽的灯光在袅袅的热气中晃来晃去,于是,桌子对面父亲的面容就有些模糊了。父亲说,灯芯粗了耗油,所以我家的煤油灯一直不亮堂。我们吃的是稀饭,红薯稀饭,薯多,饭少,盛在碗里,看到的尽是红薯和米汤。父亲说,晚上又不做活路,不吃稀饭吃什么。桌子中央的那个粗瓷碗里,装着切碎的干咸菜,这是我家桌上最常见的菜。我跪在板登上,在父亲“呼嘘呼嘘“的吃喝声中,心不在焉地吃着寡淡无味的稀饭,筷子含在嘴里,半天拿不下来。一道黑影一闪,进了我家的大门,门对面的土墙上,立即印上了一个大大的黑影,屋子一下更加黯然了。
黑影说,吴爸爸,你们才吃夜饭哦?不用扭头看,我们就都知道,是东华家的大女子。乡下人,彼此间熟悉的不只是面孔,还有声音。有时,人们隔着一匹山,或者几片地,或者层层叠叠的庄稼,大声吼叫着打招呼,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个模糊的身影,但对说话的是谁谁谁,分得清清楚楚。不像如今城里人,隔着一堵墙,连面容都恍惚,何况声音。
母亲忙站起身招呼她坐,问,你吃没有?
大女子一手捂着腮帮,咝咝地吸气,答非所问,哎,牙齿痛的很,我来麻烦吴奶奶给我咒洋子。
我从板凳上滑下来,跑到奶奶房间门口喊,奶奶,有人咒洋子。奶奶自从双目失明又下肢瘫痪后,每顿饭都由我们送进她房里。奶奶在人世的最后几年,没与我们同桌吃过一次饭。
喊完后,我又爬上桌继续吃饭,碗里的稀饭立即有了滋味。
整个村子(其实岂止一个村子,我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第二个会咒洋子的),就我奶奶一人会咒洋子。我们这地方的人不喜欢养羊子,就有许多洋子喜欢长在人身上。比如,有人牙痛了,下巴底下就会生出圆滚滚滑溜溜的洋子来;有人腿生疮了,大腿根子或脚弯子也会生出洋子来;如果是手痛了,那么手弯子或胳肢窝也会生出洋子来。总之,全身很多地方都有可能生洋子。乡下人,命贱的很,像这样的生洋子,是不会有人把它当作病去医院的。可这洋子长在哪里,哪里就痛啊,痛得你火烧火燎,痛得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它在你的身子里恣意妄为,可你却对它无可奈何,怎么办?大家伙就都来找我奶奶,因为我奶奶会咒洋子。咒洋子必须得在晚上,奶奶说,白天洋子不在家,到了晚上,洋子回家了,一咒,准准。我时常庆幸有一个会咒洋子的奶奶,要不然,那些个沉闷死寂的乡村夜晚,会是多么漫长难捱。
又是一个沉闷的夜晚来临,我和哥蹲在大门口,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人拿一截竹片在一块大石板上来来回回的磨,我们正争论竹结与石板磨擦发出的“叽就叽就”声是在叫我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时,又有人来咒洋子了,我忙撇下哥,跑到屋里看奶奶咒洋子。
听说有人要咒洋子,奶奶病病恹恹的身子一下就来了精气神,连忙在床上坐直了,睁着失明的眼,笑眯眯“看着”来人。来人叫声吴奶奶,走上前,告诉她自己哪里生了洋子,怎么引起的,然后握住奶奶伸出的手,牵引到生洋子的地方。奶奶摸索着,一下准确快速地紧紧捏住到处乱窜的洋子,然后开始念咒语。咒洋子时的奶奶肃穆,庄严,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光芒,薄薄的嘴唇飞快地上下翻动,干瘪的嘴里就飞出一串串无人听懂的呢喃,像和尚念经,像佛者祷告。一种带着巫性的、诡秘的气息慢慢弥漫在昏暗的房间里,震慑着房里每个人的心。站在一旁的我们,全都屏息静气,看着奶奶。就连平日最调皮捣蛋的小六哥,一看我奶奶开始咒洋子,也会立刻安静下来。似乎,我奶奶的咒洋子,在每个人心里,都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
大约几分钟后,咒语念完了,随着奶奶一声快速清晰的“走”字出口,奶奶捏洋子的那只手狠狠向外一甩,咒洋子也就在奶奶这“一甩”的动作下宣告结束。每次听到奶奶说“走”时,我们就赶忙退得远远的,唯恐洋子甩在自己身上。据说,洋子甩在了谁身上,谁身上就会开始长洋子。
奶奶给人咒洋子,一般是连续咒上三个晚上,三个晚上一过,再狡猾的洋子也会被咒死,疼痛也随之慢慢消失。凡来咒过洋子的人都说,吴奶奶咒洋子真准,真的,我咒了就不痛了。在那个缺吃少穿更没钱的年代,我奶奶凭着咒洋子,为多少人减少了痛苦,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一般来找我奶奶咒洋子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吃过晚饭,忙碌了一天的乡村终于沉静了下来。女人们刚想坐下来歇口气,忽然想到孩子白天说身上长了洋子,于是又把疲倦的身子从刚坐到的凳子上挣扎起来,带上生洋子的孩子上我家。
也有年轻姑娘们,三个两个相邀着,以陪朋友找我奶奶咒洋子为由,理直气壮地在父母处取得了宝贵的夜间外出的机会,这让她们年青的心,竟然生出许多快乐和些许莫名的兴奋来,以至于,她们一路嘻嘻哈哈的笑声,老远就传到了我家。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男子来找奶奶咒洋子,只是比起女人来,男子少了许多而已。但凡来找奶奶咒洋子的男子,就基本上都是病处痛得极厉害的,自已想尽法子都不见好转的。这些白日里做起活来风风火火的,粗狂的男人们,来找奶奶咒洋子,反倒变得扭扭捏捏,很羞涩的样子,仿佛来找我奶奶咒了洋子,男人骄傲的自尊就会少了许多似的。
奶奶给人咒洋子,是不收任何经济或物质上的酬劳的。当然,精神上的酬劳奶奶还是蛮愿意接受的。人们咒完了洋子,总会感激地握了奶奶的手,说,吴奶奶,麻烦你了。或者说,吴奶奶,fulun你了(fulun究竟是哪两个字,不知道,总之,意思和谢谢差不多)。那时候,村里人总不习惯说谢谢,他们说,谢谢是人家城里人说的,我们说来好别扭哦,所以他们总说麻烦,说fulun。
人们麻烦过了,fulun过了奶奶,走出奶奶的房间,大人们通常会坐下来与我父母一起聊聊诸如天气啦,粮食收成啦,喂养的猪牛啦等等话题。小孩们挨着大人坐着,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却也静静地听,并不吵闹。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来的人起身回家了,于是我们就满足地叹口气,感觉那晚很充实,愉快地上床睡觉了。若是哪晚没人来我家找奶奶咒洋子,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屋子里空寂得让人不知所措。有时,父母吵架了,空气更是压抑得人心发慌,这时,我尤其盼望有人来找我奶奶咒洋子。有人来了,父亲母亲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家里的气氛也就轻松了。
小时候,我是很欢喜有人能来我家的,不像现在,看到有人,就老想把自已藏起来。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从小耳闻目染,很识得一些草药和它们的性能。奶奶没上过学,却也能识文断字,这于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是很了不起的。听人说,年轻时的奶奶长得极标致,既使到了晚年,在对奶奶的凝视中,我也时常从奶奶白皙清瘦的面庞上,隐约看出她昔日的美好来。父亲说,奶奶女红更是过人,手工做的衣服,堪与机织的媲美。
然而,红颜薄命这一谶语,依然在奶奶身上得到了应正。爷爷离开这个世界时,奶奶还很年轻,她和爷爷共同生养的七个孩子,只带大了两个,就是我父亲和姑姑。现在我依然记得奶奶在给我讲她的过去时说过的一句话:我身上的肉,这里掉一块,那里掉一块。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奶奶这句话的含义,更不明白在那些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奶奶失去一个个至亲时所受的煎熬与痛苦。
当年,晚年的奶奶平静地给我讲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我紧紧抓着奶奶的手,觉得奶奶好可怜。如今想来,我觉得奶奶是伟大的。奶奶的一生,苦难似乎永无止境,一个接一个的噩耗,贯穿着奶奶的一生,直至生命终结,奶奶也没有真正幸福过。有时我想,自己真的不如奶奶,奶奶所遭受的任何一次打击,都足以让我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力量,然而奶奶把命运赐与的所有苦难都一一地承受了下来。
幸亏奶奶会咒洋子,要不然,一生要强的奶奶,在失去光明又失去行动能力的暮年,会有怎样落寞的心境?
幸亏奶奶会咒洋子,让她在得到了无数尊敬的同时,也让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她存在的价值,哪怕是到了耄耋暮年。
我说过,奶奶是懂一些草药的,奶奶咒洋子得到的效果,现在想来,其实要归功于那些草药。我记得,每次给人咒完洋子后,奶奶总会根据来人自己对病痛的叙述,让他(她)去找什么药,或熬水喝,或外敷,对奶奶的话,他们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但所有人都认为,那些草药,只不过是奶奶咒洋子的辅助治疗罢了。人们对奶奶的咒洋子,始终固执地信任着,敬畏着。
大约奶奶也是相信的,要不然,她不会在某一天,对正磕磕巴巴地给她念语文书的我说,二娃(奶奶从小叫我二娃,奶奶说,女娃当成男娃叫,会好养一些。奶奶的一生,失去的亲人太多了,她怕,怕任何一个亲人的离去),去拿纸笔来,把咒洋子的话记下来。不然,以后我死了,就没人会咒洋子了。
奶奶,你不会死的,我停下来,看着奶奶。奶奶真是很老了。我天天跟奶奶在一起,怎么才发现奶奶原来已这么老呢?我忽然感觉无比忧伤。
傻子,人怎么会不死呢?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死了。奶奶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别的与死亡毫无关系的事。
我拿来了纸笔。奶奶说,我开始念了,你听好。五虎钳羊,奶奶清晰地念出了第一句,听了千百遍,我第一次听清了奶奶念的是什么。我赶忙在纸上记,却刚记了两个字就卡了壳。五虎,咦,钳字怎么写?管他呢,用拼音代替,于是写qian羊。
奶奶继续念,公羊母羊,羊子羊孙……勉勉强强记下了几句,可接下来奶奶念的词,我却无从下笔了,就算用拼音,慌乱中,某些字总也找不到适合的音代替。我嗫嚅地对奶奶说,奶奶,我写不起。
哎,写不起算了,奶奶叹口气,等你长大一点再写。
可奶奶没有等到我长大。就在那个冬天,奶奶走了。我站在奶奶面前,守着她干枯冰冷的身体,在心里问,奶奶,那边,也有人找你咒洋子么?奶奶无语。屋檐下的雨滴,滴滴嗒嗒滴过不停,滴滴落在我的心上。
那个冬天,真冷。
奶奶走了,村里的洋子异常“繁荣”起来,人们或捂着腮帮,或按着大腿根,说,哎,要是吴奶奶在就好了。
奶奶走了,再没有人来打破我家夜晚的沉闷死寂。我关在房里,看奶奶留给我的那个唯一的银簪。被奶奶日日抚摸的簪子,光滑、圆润,表面的花纹已看不清楚。轻轻巧巧的簪子拿在手里,却沉沉地压在心底。
牙又开始痛了。奶奶,我也生了洋子,我对着簪子小声说。四周静默无声。
一颗泪珠从我脸上滑下,落在手中的银簪上,摔得粉碎。
(注:洋子,即淋巴。淋巴管流经的区域受伤或有炎症时,它就会发炎肿痛,四川人把这种淋巴发炎叫作生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