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老树
苍然一笑
那株老柞树很是粗壮。每到春季来临,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时常有鸟儿落在枝叶间,引喉高唱。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被人伐倒,都被我的老父亲拦住了。他说,那棵老柞树是他刚来北大荒时栽下的!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它的生命!所以,那棵老树到现在还依然伫立在挠力河的岸边,成了别具一格标志性的生命。
我曾记得那时,每年春季父亲没事儿的时候总是要骑着自行车,跑到那棵老树下看看,伸手摸摸老树粗糙的皮肤,或者伸手摘下几枚浓绿的叶子,放进嘴里咀嚼,就好像这苦涩的叶子对他来说则是甘之若怡的宝贝似的。
昨天,给已退休多年移居老家的老父亲打电话时,我们还聊到了那株老树。他一再强调,让我去看看它,拍几张照片,用电子邮件给他传过去,我答应了。忽然想起,老父亲现在已经76岁的高龄了,算算那棵树也应该超过一个甲子的高寿了。
一大早,就拿着借来的数码照相机,弟弟开着车,我们一同驶向父亲退休前一直工作的农场18连的强排站。所谓的强排站就是一个水泵站。三江平原的夏末秋初是多雨的季节,为了保护耕地里的庄稼不被大水淹没,就要适时开动大功率水泵,将农田沟渠里的水抽到挠力河里,汇合挠力河水一同流进乌苏里江,而后浩浩汤汤地直奔大海。父亲就因为建这个泵站才从老家被调到这里的,一直工作到退休。
车内温暖如春,车外寒风凛冽。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带仿佛是两排站立笔直军姿的战士正在与呼啸的西北风抗衡着对峙着,直到春天的到来。树带的那边是在秋季就已经被大马力旋地机车平整完毕的土地。这在农业耕作术语上叫:黑色越冬。据说,这样经过秋天提前整理的土地,可以很好地保护土壤墒情,利于来年耕作。此时,原本黝黑的土地已被一片白皑皑的颜色所取代,在太阳的注视下漫射出暖融融的色彩。
车在飞速行驶。偶尔会看见公路两旁飞起成群的美轮美奂的野鸡来。这几年,由于人们对生态环境的保护,野鸡又多了起来。夏季,在田间耕作的人们还会经常看到高贵的白天鹅在水塘里嬉戏或振翅双飞。
路好,车快。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到了强排站。强排站是建在一条很宽的拦水坝上的。在强排站的旁边有一幢小房子,房子上头的烟囱正喷吐着淡淡的烟雾。我们敲了敲门,迎接我们的是曲叔叔。曲叔叔是父亲的徒弟也是同事,他比父亲小了将尽20岁。
对于我们的到来,他感觉很惊讶。宾主落座后,叙谈起来。他问及我父亲的近况。我说父亲在老家挺好的,风湿病已经减轻了不少。他听了感到很欣慰。及到我们与他说了来意,他很高兴地锁上门,领着我们一同去看看那棵老柞树。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着。
“曲叔,您也快退休了吧?”我咧咧切切地边走便问。
“快啦,明年8月份就到点啦”
“退休了,也就该想想清福啦”我弟弟说。
“别说,在这里呆习惯了,去人多的地方,怕不适应呢!”曲叔满脸褶皱,笑了一下,褶皱纹路便更深了一层,几十年的沧桑也埋藏得更深了。“人老了,就不愿意走动了”。
时间在闲谈中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感觉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就到了那棵老柞树的身旁。此处是一个高岗所在,奇怪的是四周都是厚厚的积雪,而此处却是没有一丝雪的痕迹,仿佛冬天根本没来造访过,只有一些早已枯干的野草匍匐在老树的脚下,一些老柞树根虬龙般从土层中拱出来,裸露于地面,在树根周围各具情态地跌宕腾挪或隐或现。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起,尽管冷风如刀,但太阳挥洒下的光线依然充裕而温暖。
冬天的巨手把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白雪茫茫仿佛是一层厚厚的棉被,整齐有致地平铺到远方的地平线。偶尔,有几簇小小的隆起从平整里突兀出来,像调皮的孩子躲在被窝里跟妈妈藏猫猫不肯露出脸来。那就是被雪覆盖着的塔头墩了。那棵父亲一直惦念的老柞树就站立在空旷苍茫的原野上,站成了笑傲苍穹的雕塑。或许,是挡不住秋风苦霜的欺凌,曾经海誓山盟的绿叶纷纷离去了;或许,是受不了冬寒料峭的肆虐,曾经一天三顾的鸟雀也不来枝头引吭高歌了;此时,天寒地冻、水枯草瘦,只有这株老柞树,形单影只,孤独地站在冬阳里沉思不语,默默地回忆着曾经的喧哗。
摆脱了昔日的喧闹,老柞树或许感到清静。老树经过了多少年的风云跌宕,多少次雨雪侵扰,终于演绎成苍茫大地上一个威风凛凛坚守在季节深处的永远的风景。这株老树注定要在生命的旅程中百折千回,注定要在季节的轮回中蘸火熬炼。严寒可以使大地变得肃杀冷落,却不能扼杀生命的光辉。有人发出生命的诘问:“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的,一切的萧条冷落则预示着下一个生机勃发的开始。
此时,曲叔走到了老树的面前,伸出青筋暴漏的大手像当年我的父亲一样充满慈爱地抚摸着老树那沟壑纵横的外皮,在外皮的背阴处,我还能隐约看到已经干枯的苔藓。太阳的光芒顺着老树枝桠的间隙投射到曲叔微驼的身躯上,古铜色的脸上写意着一种骄傲和感激。在太阳的爱抚下,曲叔叔仿佛是舞台上的追光下的特写。
“这棵老柞树,可是我们的保健医呢,常年住在这里,水质不好,我们经常闹腹泻、肠炎之类的小毛病,所以,就时常割下这树皮熬水喝。别看都是些小毛病,可是闹起来要人命啊!就连你爸的痔疮也是靠喝这树皮水治好的。”
我趁着现在的自然光线尚好赶紧端起相机,给老树和曲叔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连拍了好几张特写。其中一张最为生动:曲叔叔红赭色的脸和老柞树干似接非接虚实渐溶地贴在一起的构图,暖融融的阳光静静地倾泻下来,恰若一缕缕金色的丝线网住了整个画面,远方的背景衬托是一片银光旖旎无私坦荡的雪原。在曲叔叔的明亮的瞳仁里倏忽地跳跃出来一丝火光来,隐约间也映出了我们的影像。我为这帧照片取了一个很平凡的名字:冬日里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