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而无痕

发布时间:2021-08-31 11:07:40

人在大自然中求生存,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也必然要受到伤害而留下累累伤痕。有些时候,这样饱经伤害而伤痕累累的人,反而更有活力,更能经受磨难,也更容易体会到人生的意义。

我早年在那莽莽崇山峻岭中的小山村长大,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其间受了不少的伤。有的部位,是名副其实的“累累”,因为,最容易受伤的总是那些部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或者旧伤已经痊愈,过一两年,又添新伤。新伤或者把旧伤完全覆盖,后来就只呈现最后一次受伤的痕迹;或者只在旧伤中再伤一点,永远展示着那不可改变的新旧重叠。

我的身上有几种伤,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受伤的过程。

最早的是右脚脚板底的,应该是在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光着脚走在刚刚挖出来的铺着新石砂子的马路上,被那锋利的石砂轮廓割破的。脚板被割伤了,外婆才专门为我打了一双草鞋。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新草鞋最难穿,要经过一段时间被踩得柔软合脚了才好穿,但是草鞋被踩到合脚的时候,就快要坏了。那新草鞋正巧对着我受伤的部位有一个接头,微微露出来的草头正好插入我那未及痊愈的伤口,只得用一点未经消毒的棉花隔开,等到伤口自然愈合的时候,就永久有了一边凸出一边凹陷的伤痕,那凸出的成了老茧,过一段时间总要掉一层皮,数十年竟一仍其旧。

还有就是两条小腿正前面手能摸到骨头轮廓的那一线,那是极易受到伤害的部位,到底受了多少伤,已经记不清了。只记一次在岩山上一边看牛一边砍柴(农村稍大一点的孩子,都必须一边看牛一边砍柴或者割草;只有太小的孩子才只看牛不砍柴),散发着枝桠的柴砍好了,拖集中的时候,散开的枝桠和两旁的草木藤刺牵挂,阻力实在太大,只顾得猛力地拖,殊不知脚下一踩滑,一跤跌下去,左小腿正好刮在锋利的岩石上,肉皮被刮起将近三公分长比筷子宽的一条,白白的深凹的一条伤口,立即,鲜血渗出溢满,来不及细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在岩缝中找了又细又干的黑黑的泥粉,撒上去,稍稍休息,看看血止住了,继续拖柴,捆了,把牛牵来,扛着柴在后面赶着牛,回家。过后,这里就留下了一片柳叶一样的深褐色的疤痕。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柳叶一样的深褐色的疤痕又添新伤,“柳叶”残破了,增添了更加难看的白色。

到了叛逆时期,尽管老人们一再告诫别干蠢事,可在背后总是要偷偷摸摸去冒险。那时我们家喂了一头小水牯,出去看牛的时候,总要偷懒,骑着它上山或者回来。可是它并不很温顺,有人骑着,总要和人作对,要么专找树枝或者篱笆擦着走,要么在路不好的地方故意乱跑乱跳,把人折腾得浑身不自在,在它的背上呆不下去。在初二过后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我刚骑上去,它就趁着又有篱笆又有禾麻(大蝎子草)路不平全是稀泥的地方,一个狂奔,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跌进了禾麻林中。顾不得禾麻刺痛的奇痒,还得把牛赶到山上,让它吃饱了,天黑了,再回来。过后,左臂就肿得连衣袖都显出胀大了,伸不直,抬不起,整天躲躲闪闪,生怕被外公外婆和哥哥姐姐们看见,心想,做出这样大的错事,肯定是要挨一顿痛打的。但是,我毕竟没有藏住。过了将近一个星期,父亲回家了,看我做什么都不卖力,总是顾虑着,细看我的左臂伸不直,一再追问之下,我只好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可是,一向对我们非常严厉的父亲一反常态,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一声无限惋惜的长叹之后,就立即派人去把我们家老姨公请来。

老姨公一问,将近一个星期了,但还是胸有成竹:“时间长了些,也还来得及,就是要痛苦些。”然后开始治我那肘关节脱位严重扭曲的左臂。他先用酒在我那肿大而弯曲的关节部位轻轻地揉搓,边揉搓边拍打,酒搓干了又加,逐步从轻到重,让我能够承受那不断加剧的痛苦,一直揉搓到手臂发热,热透到骨髓,才尝试着小幅度地把我的手臂拉直;拉了之后又揉,揉了之后又拉,下一次比上一次多拉直一点,拉一次我就痛得哭一次。不知重复了多少个回合,终于拉到最大程度了,才说:“已经长肉节了,不能再拉了,也差不多了。”最后把他自己配好捣好的药给我包上,又用布片包好,再恢复90度左右的弯曲,用绷带给我掉好。

药掉干了,又换了一次,等第二次药丢掉以后,我才完全解开绷带,慢慢进行恢复锻炼,又从90度左右的弯曲逐步活动拉直,慢慢拉,逐步加大拉的幅度,直到我到县城读初三,快到冷天了,才拉直到现在的程度,可是无论如何也有一点弯曲,再也没有恢复原来的样子——这就是永久的伤痕了。

但是,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老姨公,从那以后,无论干怎么复杂怎么繁重的活,也无论是什么天气,我的左臂都没有复发过,而且,直到现在,我都还能保持这样的习惯,弯着左臂抬担子上肩。

左手上的刀伤,就是纵横交错了。从小的时候自己砍陀螺,到剁猪菜,到切菜,到破竹成篾编摄箕,直到后来的做木工,总是要在左手两个最得力的指上留下伤痕。小的轻的已记不清了。

我们家地边在不影响包谷成长的地方都要种荞菜,那是一种只长茎叶用来喂猪的植物。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艰难,母亲凡事都做得很精细。就说这割荞菜吧,母亲要求我们,几乎是沿着地皮不分老嫩地割下来,再把根部老的削去,这样,下次生长起来的就一致。在一次削荞菜的时候,左手拿着一大把荞菜,抬到差不多平视的高度,右手挥舞着锋利的镰刀砍去——就像初学切菜的人一样,总是留不好那手指与刀口之间的距离,一刀下去,手指总要被切伤,偏偏就砍在食指的第一节上,鲜血直流。

后来,那小山村中的老家,就只有哥嫂他们在,我们家搬到县城了,连床铺都不够睡。好在一点,凭着东想西想,东瞧西看,自己居然也学会了木工,说实在的,今天只要工具齐全,你就拿原木给我,我也能凭自己的两只手,把它做成家具。

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当时在省城进修,暑假回到乡下的老家做床。就在我做床的时候,有一根用过的小木枋,上面又有钉子钉着的一小块,得把那不能用的小块分开,当时可能是因为忙过头了,未及细想,左手把那小木枋按在马凳上,右手挥舞着木匠专用的偏钢斧(钢安装在侧向一面便于把木枋砍得平而直的斧头),从右向左砍去——斧头早就砍在了左手食指的第一节上,未砍在两块木枋之间的细缝中。我知道那用力的一斧是什么伤害,立即放下斧头,左手大拇指使劲地压着伤口,绝对不能松动出血,对着山上直奔,找到了我从《贵州草药》上学到的治刀伤的灌木,掐了嫩叶尖,又一趟跑回家中,让大嫂帮我找好了布片和线,才把那嫩叶嚼烂,左手大拇指刚揭开,一团大指头大小的殷红的鲜血,就像滚圆的玉珠,瞬间就要坠落,我立即把嚼烂的药盖上去,用布和线包扎好。大嫂看那鲜血,还深为我担心。我说“没事,最多一个星期,我就可以接着做床的”。

回到县城,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那伤口沾水,一星期过后,我又回去继续把那床做完。伤痕是永久的了,与那镰刀砍的又胡乱地交错着。

然而,这些,都伤而有痕,不足挂齿。最有意蕴的,是那样的一次,伤而无痕。

我们家乡给水田增加基肥的生产程序,叫做“打秧青”,就是从山上割来野菜、青草甚至各种树木的嫩枝叶,分散撒到田里,再赤脚踩进泥浆里沤烂作肥料。

一九七七年的春末夏初,我刚跨入成人的行列,由于过去饿饭的丰厚积淀,身材尚未长足,就一米六几的身高,百来斤的体重,但是,毕竟经过收一季庄稼的磨砺,也有一副可以引以自豪的身板了,一百二三十斤的担子,上肩之后一口气连跑带跳走五六里山路,完全不成问题。

“打秧青”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找到了那么一片令人兴奋的地方,百把平米比较平顺的山坡,各种野菜、蕨草、蒿芝,长得很丰茂;还有低矮的小树木,嫩枝嫩叶长得两尺来长,最适合做“秧青”了,我选那最好的忘情地割着,累了就伸一下腰,就个把钟头吧,那一片就全割完了。把它们捆成两捆之后,就已经意识到,要在平地里,把两捆都弄到肩上怕有些难,就先把一捆选一道小土坎靠着;在平地上再用扁担穿了另一捆,双手抱紧扁担前面的一头,走向靠着小土坎的一捆,颤颤悠悠地穿上去,肩膀调整到大致中间的位置,挑起来。就在两捆全部悬空的时候,那感觉哦,此生就只有那么一次,想来任何人也经不起第二次——腰间的皮带就像非常结实的铁桶箍,腰部的肌肉就像那再也箍不住就要暴裂的铁桶,竭尽全力地往外面挤,往外面窜。趔趔趄趄走了三百来米远,担子掉下来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就是没能再次把两捆穿好挑到肩上。无可奈何,只得一捆一捆扛,把一趟分成两趟,四五里路,扛完两趟怎么也要两个钟头啊,然而,舍此也无他法了。扛一捆到田里一称,我的妈呀,九十斤!那一挑“秧青”就一百八十斤啊!再怎样磨砺,那一米六几加百来斤的身板,怎么承受这一百八十斤的重担啊!就这么一次,我的腰部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是,当时竟然丝毫都没有觉察到!事后很长时间,也了无痕迹!

直到一九九六年春,这了无痕迹的损伤,才让我领教它的况味:莫名其妙,腰部疼痛,毫无支撑力,连坐着都撑不住,彻底倒下,躺着,一躺就是三天!一番前思后想,我明白了,就是那挑“秧青”隐藏下来的祸根!原来,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以前,健康的人,通常不会表现什么病症;过了三十六岁,无论你怎么健壮,你之前积淀的劳伤和疾病,都是要发作的。

自从那次发作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双手举二十斤以上的重物高过头顶,任何时候做这样的动作,腰部就任何时候立即没有了支撑力。

二零零八年,南方大凝冻,高三寒假紧锣密鼓地上课,可是我又在家中躺了三天,那了无痕迹的损伤又一次让我领教它的奇怪:越恶劣的天气剧变,越容易到来,越折磨得你惨!

现在不同了,年龄越大,它到来的频率越高,间隔的时间也越短,这分明是在告诫我:不能忘了那无痕之伤!这似乎也和其他事物有共同之处:有形的东西,人们可以忘怀;无形的东西,反而让人终生不忘!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总是这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但是,对自己有损伤的事,对别人有损害的事,一旦躬行了,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得到的教训也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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