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穿过夏的厚绿和我黄昏相会。伫立窗前,急雨一连声敲打芭蕉、轻叩梧桐的凉湿,迢递送入耳畔。几片爬山虎枯黄的瘦影,旋着微寒的低吟飘落,化为炎夏最后一片迷濛,似如悲秋的涟漪,影痕荡荡,忧郁深深。
暮色下的秋雨无根无止,透明沁润,声若珠跳玉落,扯出我三千的烦恼丝。
细看雨的形貌,变幻莫测诡谲不定,蕴含了散漫的温情和暴虐的疯狂,如我一生放不下舍不去注定的际遇。
当我等到了曾经激烈打拼得来的惊喜,饱览我人生峰顶的旖旎风光,坐拥无数个雨霁天晴,慵慵袅袅曝晒疲惫,岁月的残忍和秋的凋谢已经蛀蚀躯体,我没有感到欢畅的极乐。
人生的块垒突然解脱使我失重,卸掉的压力猛然冰消令我惶恐,反倒是在经历失败的颓丧和挣扎的绞痛、领略尘世的倾轧和人性的狡诈时,雪中送炭的一撮鲜味、一杯清茶、一个亲吻、一次牵手、一点鼓励、一句问候,令我长久的铭记珍藏。
我俯视顶峰下,野菊枫红开满秋山,层层叠叠围绕左右,唾手可得;仰天叩击,脑海一片混沌,四顾茫然。即使如此的倦,我习惯不了懈怠的追逐和颓废的生活,怕一切缩回到破损的茧壳,再也不能有重生的蝶变和底气十足的斗志。但我仍然颤栗着移步,不再关注黄梁枕梦后的荣辱,把更多的心思用来享受天伦亲情,找回温馨过却让我忽略了的美好,修补失而复得的安宁。
我挽住西风放纵心情,眼眸里细读秋景:叶枯焦花纷谢,最让人伤秋悲秋,云淡泊梦寂寥,总叫人思秋忆秋。
在这个傍晚和秋雨对望,思绪的经纬,没有终点的慢慢拉伸,拉到一条昏暗的古巷,那里灯火朦胧,明明灭灭,雨雾里持伞人跚跚而行,街道上空暮色幢幢,阴郁斑驳,逶迤勾出凄艳的剪影,和梦墟的幽静。
我不敢断定伞下的女子是丁香,也许是半老徐娘,犹喜带雨独自散心,体味曾经的韶华;又或是许仙再世,携来二十四桥上的翘首,眼噙泪花来这里等待一袭白衣娘子,辗转理还乱的情仇;又或许文君当垆于深巷,偏爱红袖添香的骚客,蜂拥踏雨赶来,就着相如的琴赋唱和,暂时忘却一腔倦愁……
我的神魂随之进到古巷,变成依依弱女,傍在如盖如伞的榕树下,期期地张望那前世的郎君赴约,演绎一场怦然心动的鹊桥会。
不远的凉亭翘檐挑几只归鸦,朱栏贴水傍三五舟夕烟,阶下的草木倒影摇屏,勾勒出缥缈的山廓;酒旗高挑的食店,人语切切筝声嘈嘈。弱女左等右等,眼见落花流水消隐天尽头,那痴心的情郎,锦衣笑靥犹不现身,谁知漂零何方?她伸展秋风的翼,张开彷徨的网,一遍遍搜寻,秋水断流,眼眉望穿,只网住沉如磐石的凄怆。
旋落的叶片片轻羽如雪,堆积着红尘的飘泊;张张丝绢如画,遗留有隔世的浪迹。她捉住了一片叶,略微沉吟,醮着忧伤在叶片涂鸦,写下一首《长相思》“黄花残,梦花残。憔悴相思黛翠寒,孤鸿去不还。 思无眠,恨无眠。几世重修彩凤缘,归来庆月圆。”那叶片的诗笺上,体温如火,呼唤殷殷,盖上未了的盟誓,缓缓滑落指尖,在指引来时的路口,随风舞蹈旋转,渐渐远逝。
昏暗的迷离慢慢碎化天地景物,飘飘裙袂模糊她的轮廓,她向远方投去最后的眷恋,回首凄美一笑,纵身跃起,返回我的神魂,旋即,沉入永恒的黑暗……
秋天,是如此让我浮想联翩,多愁善感,我不知这是疗伤还是陶醉,是欣赏还是无病呻吟?抛开人为的主见,不能不说自然的魅力,总是把轻盈和沉重的色彩赋予我灵感的画布,星星点点缀满四季语境,密密麻麻染上五味人生,我怎能刻意回避自然的赐予而无视欢欣的存在,我怎可成天感受自然的美德而堵塞自己的心智?
我被秋天宠着拥着,培育出了蜂花式的情结,并幻想做一个秋天的女子,外表成熟内心斑斓,此身专属意自己的王国,享用香甜的硕果,不必拿春天淡雅清新作头饰、无须穿夏天婆娑碧绿当纱裘,抹去冬天恬静含蓄的妆容,任意把桂香十里的馥郁,巴山夜雨的窗烛,中秋团圆的喜庆,重阳登高的思念,菊花枫红的壮丽,西风送别的雁阵和老树昏鸦的景致一一搭建出来,在东篱结彩,在南河放灯,一天换一种心情,长生于不老的岁月。
然而,身带匪气性格豪放的我,浅薄到骨子里的粗犷,愚钝得不堪夸赞的相貌,怎么看都与艳丽丰娆、妍姿可人的女子无关,即使我穿上秋天的华服,外观镀一层金、披几缕红,学着那些文人仕女怀秋行状,真真地要笑掉人大牙,不当我为怪物才是奇事呢。
我有些愧对眷顾我的秋天,除了敬畏和虔诚,我的卑微努力在回报和接受间,始终无法与她的宏大广博对等的交换,心在她长天一色牵着的时候,变得抑郁戚戚,魂为她遍采茱萸思念的日子,尝到离散痛悔。这种伤的滋味、等的忐忑,不能拒绝秋的诱惑,常常绵延进一年又一年,感受的相逢也各不同,好比范老夫子即兴挥毫,誓把秋意淋漓下去:“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诚如我矫情我痴愚,读罢这首词,我已然和秋浑然一体,无数细细地酸涩,柔柔地、浅浅地、顽强的钻透坚硬的魂魄,慢慢地挤出异乡的沧桑,触动了思念的泪闸,我想要不婉约不心动都是不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