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旺
父亲,自从他成年之后,一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比赛的龙舟上擂鼓。
江南水多,尤其是赣东北,许多地方都可以赛龙舟,鄱阳湖周围就更是赛龙舟的好地方。文化大革命以前和文化大革命以后,父亲没少为龙舟擂鼓。唯独在文革的时候,龙舟被作为四旧,消失了,那些年也是父亲沉寂的日子。父亲的擂鼓,得到过许多人的赞许。
从广义上说,父亲不光是给龙舟擂鼓、给龙舟以鼓励,其实他给我的鼓励更多,更直接。所以,我总把父亲看做是给我擂鼓的人。
如今,为我擂鼓的人走了,我伤心。
1978年11月,我和何灏、彭共平等人到县城参加语文、数学竞赛。我以为两门课总有一门获奖吧。可是,结果让我很沮丧,语文、数学都没获奖。看着我失落的样子,父亲对我说:“孩子,别难过,全县那么多初二年级的学生,哪能人人得奖呢?再说,你在公社文教站比赛中不是取得了好成绩吗?语文第二,数学第四,不错了,高兴一点!“父亲的话就像是一连串激越的鼓点,让我茅塞顿开,我很快就精神振作起来了。父亲还说:“人啊,不能太骄傲,但是也不要看不起自己,做什么都要刚刚好才行呢。”父亲不会说不卑不亢,我估计,他说的刚刚好就是他想说而不会说的不卑不亢吧。
刚上高中的半个月,我挑着二十多斤大米到学校,不期然地,父亲又在给生产队送公粮的时候,用船给我捎带了四十多斤大米。我把这总共七十斤的大米交给了学校食堂,换来了七十斤大米票,本想第二天用这米票外加每斤五分钱的柴火钱换回来饭票。我心里很高兴。年轻轻地就读了高中,而且,马上就有七十斤的饭票了,这足够我吃两个月吧。可是,当天晚上,靠在我床头的木箱子被人撬开了。那把被人撬开的、不负责任的小锁,像是敷衍我的小骗子,依然故我地挂在那里,可是,箱子里七十斤米票不翼而飞了。我悲哀、害怕,难过和恐惧像是两条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七十斤大米啊!没有一百斤稻谷是绝对兑换不来的。何况是我和父亲辛苦地送到食堂,一下子就跟别人姓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恐惧主要是担心父亲的打骂。
周末的时候,我回到家里,父亲知道这事了,父亲不但没打我,也没骂我,他只是说:“锁只是锁君子的,怎么能锁得住小人和贼呢?算了,下次注意一点,换一把大锁吧!”说着话,父亲将一把大锁交到我手里(父亲其实前两天就知道这事了,有人把这事早告诉过我父亲)。我有些觉得是在做梦!难道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七十斤大米呢,父亲没骂我?!还把一把大锁交给我了?!这又确实是真的。很快地,那把大锁在我眼里幻化成了一颗鼓舞我、激励我的巨大的爱心。父亲又一次为了擂鼓了,而不是捶打。
1982年冬天,离开高中补习的第一学期放寒假还有半个月,可是,天却那么地冷,在简陋的集体宿舍实在是很艰苦,加上我学习不专心,成绩在渐渐地滑坡,我来不及请问父亲,擅自把被子等东西卷吧卷吧,打起了一个大大的铺盖卷,用自行车把这铺盖卷驮回家————————我决心不读了,早些结束这尴尬的滑坡。我也准着父亲的打骂。可是,父亲既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只是十分哀伤地对我说了很多话,都是鼓励我的话。我记得最牢的是:“儿啊,你不是一直都不错吗?我们就差这么一小步了,你怎么能说不读就不读了呢?”这些话,就像是父亲不断为我擂鼓的声音。见我愿意返回学校了,父亲又笑了。他让我骑着自行车回学校。
可这时候,天上下起了雪,自行车是没法骑了。父亲让我空着手,他扛起大大的铺盖卷,说了声:“走!去学校!”那语气,那声调,就像是鼓点中急促的锵锵声。这时候,我脸上发烧了,我为我自己的临阵脱逃而羞愧。我热泪盈眶地对父亲说:“爹,这铺盖卷还是我来背吧!”父亲执意不肯,好一阵争执,父亲说:“你半路上换一换我就行。”走着走着,我突然似乎听见了父亲为我擂鼓的声音。天啊,真奇怪,茫茫四野都无人迹,下雪的天气,哪来的鼓声啊?啊,脚下是皑皑白雪,旁边是父亲一颗滚烫而火热的心。这一白一红,不是又一幅孟母断机图吗?不是一幅当代的教子图吗?
我刚刚工作的那年端午节,我回到了四百里地之外的老家。父亲让我到龙舟上擂鼓。我说:“上龙船上玩玩,擂鼓就算了。”因为我实在很少打过鼓,我怕我那两下子让划龙舟的乡亲们笑话。父亲笑着说:“怎么能说算了呢?你都可以过府过县出外工作,打鼓还怕什么?”父亲的话给我很大激励,我心想:父亲的话很有道理,我就跟他学起了擂鼓。一个多小时后,父亲擂鼓的几个重要步骤还真的让我领会了、学到了。要不是父亲像是擂鼓一样的话语,我怎么能当着四五条龙舟的人面擂鼓呢?
2004年,我们小两口买了新房子,130个平方米呢,反正我是十分满足。父母都从老家来了。那时候,父亲已经八十二岁了。白头发、白胡子的父亲到我家后,高兴得和孩子一样,一会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儿用他那老迈的双腿跨着很大的步子慢慢移动,他那是想用干瘦的双腿证实我房子的宽阔。父亲的脸上始终写满喜悦和兴奋。这时候,我分明听见了浸透了父爱的鼓声,正是这温馨的鼓声,带给我无穷的力量。父亲在大厅里兴奋地迈动的小腿,不就是一双充满爱心的鼓槌吗?
今年七月,父亲走了,给我擂鼓的人走了。今后,我再也听不到来自父亲的鼓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