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

发布时间:2019-08-22 10:59:29

这是一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庄,由于坐落在塬上,要爬坡,却让人感到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令人生畏、那么的深不可则。小时候回老家,总要爬一次坡,因为,姨妈家住在塬上。

记得,第一次去源上,我只有七岁,那是个炎热的夏季。一天清晨,我和父亲从奶奶家出来与在县城工作的姨夫汇合后,就向塬上出发了。

我跟在父亲与姨夫身后,踏着晨曦,迎着朝阳,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向前。脚下黄土飞扬,昆虫在耳边嗡嗡鸣响,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路两边的小野花争相斗艳,竞相开放,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五彩斑斓,花香四溢,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突然,前面的陡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姨夫说:爬过这个陡坡,就到家了。我试着迈出一只脚,不等站稳,就滑了下来。姨夫二话没说,蹲到我面前:趴我背上!我踮脚趴到姨夫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姨夫背着我,弓着身子,手脚并用,奋力攀爬,爸爸紧随其后,也是弓着身子,手脚并用。

随着姨夫一句:到了!并弯腰把我放在地上。我面前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左面是深沟,右面是一排排临坡的窑洞,低矮的院墙又把窑洞隔成一个个院落。姨夫领我们来到一孔窑洞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芳来了!”姨夫站在院里喊了一声,只见姨妈忙不迭地从院里的厨房迎出来,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领着我们进了窑洞。一股凉气袭来,窑洞里凉爽宜人,光线灰暗。午饭是甜面片,青椒剁碎加盐当菜吃。听爸爸说这已是最好的待客饭了,塬上是靠天吃饭,遇到干旱,经常会颗粒无收的。又特别缺水,要到很远的沟里去挑水吃。当夜晚来临时,塬上漆黑一片,只有窑洞里的煤油灯闪烁着微弱的亮光。当时,塬上村里给我的印象是,原始、闭塞,荒凉,生活及其艰难。

回到城里后,还常思念起塬上那个荒凉、原始的小村庄,毕竟,姨妈全家还生活在那儿。几年后,我又去过一次,那次是表姐陪着我爬坡,并连拉带拽,我才爬上了塬。再后来,听从老家回来的妈妈说,塬的则面修了条大路,拖拉机可以直接开进村儿了。可村里景象却日渐萧条,几乎都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年轻人为脱贫,都纷纷走下塬,有的在塬下盖房、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县城买了房。表哥住到了塬下,表弟在县城安了家,姨妈也是塬上、塬下来回住。我之后也回过几次老家,都是与姨妈在县城相见。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我再没去过塬上的村庄。虽然没去,却一直魂牵梦绕,因为,我的外婆长眠在了那儿。

一零年的腊月,姨妈去世,丧事在塬上的老屋操办。为给姨妈送葬,我们姐弟四人赶去奔丧。在县城与表弟汇合后,只用了十几分钟,我们车子就直接开到了姨妈家的门口。我环顾四周,不见了窑洞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清晨,我们去了外婆的墓地。那天寒风凛冽,大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我们姐弟四人在表哥的带领下,顶风冒雪来到了一个坡底。表哥指着一个靠坡的土堆告诉我们:那就是外婆的坟墓。

我放眼望去,孤零零的土堆,没有顶,甚至没有任何标志,根本无法看出那是一座坟。而它确实是我外婆的坟茔。走近土堆,我和弟妹们跪了下去,三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跪在外婆的坟前,泪水模糊了双眼。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像是在悲切的哭诉;飘舞的雪花,恰似外婆温柔的手指,轻抚我的发丝说:乖,不哭!我仰起脸时,它便离去了。一张黄纸被点燃,火焰在风中忽忽闪闪,外婆仿佛从火光中走来……

外婆出生于大户人家,居住在县城最繁华的王范街,丈夫早年去世。育有一子二女,姨妈是大女儿,母亲是小女儿,舅舅年轻时被抓壮丁去了台湾,从此,音信全无。姨妈与妈妈出嫁后,外婆一直寡居。六十年代初,房子被充公,外婆进了养老院。父亲回老家去探望时,见外婆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便把外婆带回了西安。从那以后,外婆就与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当时我只有一岁多。

外婆来后,就照看着我,让妈妈去上班。每天妈妈走后,外婆等到九点多,就抱着我从东关走到竹笆市,让在那儿上班的妈妈给我喂次奶,然后,她中午不回家,抱着我坐在厂门口,等妈妈下午三点再给我喂次奶后,她才抱着我回家。

我两岁时,妹妹出生了,外婆就两个一起带。父母白天都上班,外婆要洗衣,要做饭,还要哄我们玩耍。从我记事儿起,就和外婆睡一个被窝。随着大弟、小弟的出生,外婆便更加地忙碌。每天起早贪黑,不但忙家务、照看弟弟、还要送我和妹妹去上学……外婆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辞劳苦,像蜡烛一样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

外婆脾气非常好,从不向我们发火,还特别的宠爱我们。至今还记得,在我六岁的那个夏天,当时,我们还住在西郊,我只要听见楼下喊:“冰棒”就马上对着外婆也喊:我要吃冰棒!这时,就见外婆撩开大襟,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个手绢包,然后一层层地打开,拿出一毛钱来。外婆把钱放在一个竹蓝里,在篮子把儿上系根长绳子,然后,她手拎绳子,把竹筐从窗口下到一楼,卖棒冰的拿过钱,在竹篮里放上冰棒和零钱,外婆再一点点把竹篮拽上来,我就可以吃冰棒了。

在我八、九岁时,我们已经回到了东郊。当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那天,我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的那条土路上下坡,由于不会刹闸,车子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我又不会脚蹬地,只有坐在车上,呆呆地望着无法驾驭的车子向前冲。突然,前方有行人,没容我喊出声,只听“咚”地一声,我撞上人后,连人带车栽倒在地,我顾不上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那人也倒在地上,心想,这次闯大祸了。等那人慢慢爬起后,一看是外婆。我顿时跺脚大哭:“你为什么不让开?都怪你!”我是有气没地儿出,撒在了外婆身上。邻居都看不惯,在大家都谴责我蛮横不讲理时,外婆却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问:“摔坏了没?不哭了,都怪我!”

外婆当时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难道她摔下去,就不感觉到疼吗?我好自私、好不懂事啊!外婆,您知道吗?虽然过去了四十多年,每当想起,我都会流泪,都会自责、都会羞愧难当,都不能原谅自己。

1970年,已经七十多岁的外婆,感到力不从心,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要叶落归根,她不顾父母劝阻,强行回到老家,居住在了姨妈家。两年后的一个夏日,外婆辞世,享年78岁。听表哥说外婆在弥留之际,不断地呼唤我们姐弟四个的名字,喊我的最多。然而,外婆到死,也没见着我们姐弟几个,我们没能了却外婆的最后心愿,甚至在她去世后的三十多年里,也没能为她上过坆、扫过墓,这是我们的不孝!

由于外公早年在县城的墓地已被推平,外婆无法与其合葬。作为外乡人,外婆又不能进入村里的墓地,只能在村里的一个坡地掩埋,还不能立碑。为人忠厚、善良、慈祥,勤劳一生的外婆死后却成了孤坟野鬼。

黄纸已成灰烬,泪水依然在流淌,北凤依然在吹,雪花依然在飘。我却起身站立,凝视着小土堆,心里默默地说:外婆,再见了!您曾经的爱,我已铭刻在心!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外孙女,我要好好地报答您;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把你接到我身边,让你不再孤单……外婆,虽然,我们阴阳两隔,一个在云端,一个在人间。天与地,又是那么的遥远。可天地之间,再遥远,也阻隔不断我们祖孙的情缘,您已成为我今生永远的怀念。我已把您的墓碑刻在了心里:姓名 李英 生于1894年 属马 逝于1972年 河南省洛宁县王范街人。

如今,从塬上的村庄回来,又过去了四年。这四年间,每到清明,我便会想塬上那个孤零零的小土堆,想起孤苦伶仃、长眠在那儿的外婆,我就会泪眼婆娑,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塬上的村庄,是我的牵挂,我的思念,更是我一生都无法解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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