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告诉我,他会从钢铁路大桥下车,然后沿着七里河北堤的南边的小路和我碰面。所以,当我骑着电动车去和他会合时,我的眼睛是一直望向左边的,我以为他会欣赏七里河水。直到疾行中的我听到他的呼唤后,才看到他并不优雅的挥着手里的一卷白色的东西,站在路北面亭亭摇摇的狗尾草丛中。
想想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于是就把车交到了他手里;而我则施施而行。没想到,他骑着电动车比我散步还慢。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在读狗尾草丛后面文化墙上的东西。有草书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有隶书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有篆书的“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衰,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大约从守敬路到钢铁路,整整一条长路上都是这样国学经典的句子。来往匆匆的人大约都如我一般,忽略了这些;而他注意到了,而且读的不亦乐乎,丝毫不见疲累。于是我被感染了,和他一起边走边读。他摇晃着脑袋和电动车,我则一会儿伸展双臂做飞翔状,一会儿竖起右臂直指苍穹。朗读声伴随着内心的感叹声,一起流响在长堤水岸;偶尔还会引得路人侧目。不知道他们侧目的瞬间,有没有感叹这古老经典与荒凉漠视同在;有没有注意到狗尾草丛后的这些如宝如珠的句子,有没有意识到这如火如灯的句子可以怎样照亮和温暖一个人的心灵。
到了文化长廊额的尽头就该右转向南了,因为杨阿姨说大家一起在桥南头集合看放河灯的。今天是鬼节,又叫中元节,信佛的人会在这一天来七里河放河灯,超度亡灵,祈福祈愿。天色尚未黑下来,放灯还没开始,杨阿姨也尚未见到。漠视了来往的汽车和卷起的尘土,面向西天,俯瞰长河。凌空水上,才感觉到这水面的阔大,以前印象里那条亮白的带子,今天做了墨绿色,像一条绿玉的大石,只不过石上有清泉流过,划出一片片鳞波;——事实上这是风在水面闹出的波纹。站在桥上时看不出水在流动的,所以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是在心里翻腾了一下没有念出来。倒是“小河大水”四个字破唇而出了。卡夫卡说:书本代替不了世界。最近很是认同。所以我开始装模做样的学习古人揣摩山水了,但是面对着无边智慧的水,我却摸不到头绪。牵着老公的手,看水的时候,只是觉得这水很柔软,很安宁。若然有扬帆归来的船,这水必是休憩的港湾;若然有累了人,这水必是一双可靠的肩;若然有灰了的心冷了的意,这水必是温暖的怀抱。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可是月亮迟迟未路面;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堪堪到了7点10分。和杨阿姨约定的时间是7点到7点半。“不会是在107国道吧?”老公也嘟囔道。赶紧都拿出手机,问一下飞飞;果然找错了位置。一边懊恼着,一边用看到看不到都行的借口安慰着自己,一边赶紧的带上老公向新华南路急驶。心底里是很渴望看放河灯的,这是平生第一次机会。那美得如仙境的《青蛇》中流水浮灯的镜头,那叫人如醉如痴的销魂的《流光飞舞》,早就酿成了一种叫人深醉的渴望,卷成了一触即发的礼花炮。现在这渴望触手可及,这花炮已经点着了捻儿。
阿姨果然在等我,幸我如约而至,拥抱阿姨的瞬间,憾恨顿消。虽然找错路再赶来的,但是我来的还不算迟,放灯还没开始。原想着只能远远地看,没想到阿姨说我们可以亲手放灯。我不迷信,也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可以亲手放灯许下心愿令我无比欢欣。我想我放灯的时候会无比虔诚的许愿:为我的儿子,我的父母亲人,为我和夫君。圆圆的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但是不甚明亮,黄黄的,带着模糊的晕。看着为我们照相忙碌阿姨和朋友,拉拉老公的手,想想北京求学的儿子和健康生活的父母,我把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灯的人来到和杨阿姨打招呼的时候。
从来人手中接过一张纸,路灯下看去是粉色的。题目是《放河灯的意义》,第一条是对已故七世父母以及亲人的悼念,送他们去往西方极乐世界。我想我应该是有慧根的人,没有人告诉我已故的七世父母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猜对了:是一个人生死轮回七次的父母。阿姨问我什么是轮回,我告诉她一个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轮回;一个人的鬼魂投胎做人后就是进入了另一个轮回。我记得南怀瑾先生说过:“儒家像粮食店,道家像药店,佛家像百货店。”对佛教的评价超越了儒家和道家;所以平时阅读遇到佛教的东西,我会很用心。我不知道回向偈里的四重恩和三途苦的意思,于是就赶紧查了出来。原来四重恩是佛陀之恩、父母之恩、师长之恩和施者之恩;三途是六道轮回中的三恶道: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有时候我想人应该有信仰的,不管是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佛教,很大程度上都是劝人向善的;而且这些信仰在苦难的人生里可以给心灵以慰藉,肉体的痛苦之外给人以精神的曙光,支撑人熬下去,熬过痛苦和悲伤,不至于愤而生怨以至堕落。(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和预想中的一样,河灯是做成莲花形状的。我知道莲在佛教中的重要性。观音和佛祖都是高坐在莲台之上的;这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是由烦恼而清净的象征;佛祖初生,七步莲花,传说佛土圣人都是莲花化身。这莲花灯据说做了1200个,小巧而精致,可以想象做灯人是怀了怎样的虔诚来剪裁粘贴的。我和老公一起,走过坎坷不平的斜坡,淌落了露水,踩折了秋草,来到水边。不知道第一个点燃蜡烛的人是谁,不一会儿火种就从西边传了过来。我轻轻的把小圆饼一样的蜡烛的烛心扶正,从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手里,对燃了蜡烛;又把火种传递给老公,老公又把火种传给他身边的人。很快地,在几乎没感觉到流失的时间里,人们手里的蜡烛全亮了。我把第一只蜡烛放进一朵绿色的荷花灯里,然后默默许愿:祝儿子长寿康健,幸福快乐。托着灯的手稳稳地贴近水面,没入水中,绿灯旋转一下,飘离了岸边。并没有商量,老公放出的第一盏灯,居然紧贴着我放的灯,双双对对一起飘走了。我想儿子得到的是双份的祝福。冥冥中好像天意一样,我剩下的两盏灯和老公的居然都是成双成对的飘走的;而且那第三对是一盏粉莲和一盏绿莲。
河水是黑色的,看不到它在流动;黑色的河水之上,飘着的灯放出的光华是各种颜色的。粉色的像一把照亮道路的火炬;绿色的像一株载满希望的树;黄色的像秋天凝结着爱和善良的果实。每盏灯都带着它的影子前行,水上一朵莲,水下一朵莲,仿佛是莲开并蒂。天意作美,今晚的风和和缓缓,把这些灯向西北方向吹去。这些灯把这条河变成了一条彩色的河,流动着星辉的河。远看去,像一条撒满星光的路,在夜幕里缓缓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桥下,穿过桥洞,延伸到西天边。莫非风也知道那七世轮回的父母亲人坐上了这一条条莲花船,知道他们要去西方极乐净土,所以特意送他们一程?莫非天上的星星也知道祈愿,所以闭了眼祈祷,让上天看到一盏盏莲灯托着祝福驶向花满园果飘香的彼岸世界?莫非河水也知道自己任重而道远,所以不再顽皮嬉闹,微波不起,细浪不弄,稳稳地送着这庄严的队伍?
放完三盏灯,许完了愿,我便沿河向西走,看各色人等许着各中心愿把灯放下去。这时我才发现,除了我放掉的小灯,还有一种大灯,这盏灯上放着几十支蜡烛。有男人下了水去放到深处。我想这应该是替众生除业许愿的灯,是所谓的功德吧。此时站在河边,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然的精神世界,一个永恒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金钱欲望权势不再是令人羡慕和追逐的东西,幸福和乐平安才是心之所向;这个世界里一生一死不过是一个灵魂的一次旅行,天地间永恒的是不生不灭的魂魄。我的心忽而轻松起来了,仿佛是随着流水上的浮灯飘起来了。河水如渡,此灯如船,心被摆渡到了纯净超然的河的彼岸了。“桃,阿姨找你!”老公的叫声把我扯回到了这个物质的世界。那边老公在等我,杨阿姨也在找我;同一轮月下,京都之地儿子会牵挂我。我想:一个人完满的了红尘此生,才能完满灵魂吧。此生与老公从萍水相逢到相濡以沫,不知道上天在此间安排了怎样的百转千回;与儿子从骨肉血脉相连到一世母子情分,不知道上天在此事上费尽了怎样的心机;此时与杨阿姨并立在水滨的镜头下,又不知道前世积修了多少时光。一朵莲灯千般愿,一道流水一世缘。好好地,我们都要好好地。
回到桥上的时候,后面的灯还在放着,而前面的已经点燃了西方的夜色。岸上的灯和河里的灯交相辉映,七里河像缀满珠宝的华丽锦缎。桥下刚才驻足的地方有烟花升起了,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爆响,天空里开出了彩色的巨型花朵。此时天界有月亮,有璀璨的烟花;人界有路灯闪亮,人头攒动;地界水上浮花:三界安好。
回程的时候,把头靠在老公的背上,感受着凉风拂面,倾听者车声人喧和老公的心跳。叫人柔肠百转的二胡声如七里河上的花灯浮在心头,一路绵延:“半冷半暖秋天,熨帖在你身边,静静看着流光飞舞。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心中一片绵绵。半醉半醒之间,再忍笑眼千千,就让我像云中飘雪,用冰清轻轻吻人脸,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对,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和老公一起读书,旅游,看风景。做一对尘世间随着清风走天下的流水浮花。
昏黄的月亮隐没了,还好身外有路灯,心内有长明不灭的莲花灯。生命的长河上,我愿自己是一朵载着幸福和快乐的花,成为一道风景,一抹幽香;即使只是一盏可以点燃自己,温暖亲人和朋友的小小浮灯,我也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