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赵老师灵前，看着那张遗照，心像是被掏走一样难受。

抬赵老师到坟里的全是他的学生，这些学生说到赵老师时都提到了他教如何在天安门前照相的事。这事每一个学生都会刻在心里的：站在玉带桥上，面朝南方，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放在右脚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挺胸，昂头，整发，毛主席的相片在右边，右边为尊。他说着用右手拢一下头发，在他额前的头发上留下一层粉笔末子，有时还会在前额的皱纹上画一道白白的痕迹。就是这一节课开始了我和赵老师的恩怨。

我和赵老师同村，村子不大，站东头喊，西头也能听到，赵老师家在村西头，我家在村东头，赵老师家和我家一样穷。赵老师说话总是带“北京绝”这三个字，常说“天，北京绝对的蓝”“北京绝对没有穷人”之类的话。于是村里人就给他个外号——“北京绝”，其实他从没有去过北京。

我上学什么也学不会，只是长身体，我比别的学生年龄大、个子高，便不想上了，家里也穷，不能供我，也没有强制我上或不上。我也十五岁了，可以找点活干，来贴补家里，便有辍学的念头。赵老师来了，他一定要我上学，说“孩子不上学，在北京绝对不行！穷人才读书呢，一读书，人就富了，北京的人绝对都读过书。”就这样我又跟他去了学校。他教我语文。

那节课他说到了在天安门前照相。他说：“站在玉带桥上，面朝南方，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放在右脚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挺胸，昂头，整发，让毛主席的相片在右边，右边为尊。”他说着用右手去拢头发，把整个前额和前额上的头发弄得一片残白，把手往兜里插时，他穿的是中山装，兜上有盖，插了几次都没有插进去。我觉得很滑稽，无意识地嘟哝一句：“你去过北京吗？”赵老师的脸刹那间红如关公，胀得青紫。班里的学生由瞪着眼看赵老师，倏地转向我来。“这样无礼貌的学生，北京绝对没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没去过北京，有权讲北京？”他拿起墙角的笤帚向我走来。我翻窗而逃，在校园里大喊：“北京绝，你去不了北京。”他说非开除我不可。

我逃到家，才意识到不能再上学了，就偷了家里两百元钱，只身去了北京。到了北京，我就起了在天安门前照相的念头。一天下雨，建筑工地不能工作，我到了天安门，站在玉带桥上，找赵老师说的感觉：面朝南，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放在右脚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挺起胸，昂起头，梳了三次发头，把毛主席相片让到我的右边。我照了这张相片如完成了人生的重大事业一样，美极了。照相之后我突然想要在北京住下来，成为一个北京人。北京虽不像“北京绝”“绝对”的那样，但不无让我神往。(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春节回家，我把在天安门前照的像拿出来让全村人看，同龄的小伙伴也学起我的样子。赵老师也讪讪地求我要看看相片，他一要求，我有一种想在他面神一下的心理，要让他羡慕死，于是大方地交给他，并说：“赵老师，这是在北京天安门前照的，你别给我弄脏了。”赵老师这时像个乞丐，陪着小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去，端详了好久，脸色突然变得怪怪的，说：“假的，绝对是假的！北京的天绝对蓝！这是蓝吗？”一群人围上来，都“咦”了一声。我受到了侮辱，跳起来，抓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说：“北京绝，你听着。你知道北京在北面，还是在南面？你不知道！让你看，是我瞎了眼……”我被人拉开。赵老师一边悻悻地走出去，一边喃喃地说：“绝对是假的，绝对是假的。”我在他身后大声地说：“我要长住北京，北京就是我的家！”从此我再也不让人看那张照片了。

08年春，我因证件不全被北京的公安撵回了家，碰到赵老师，我们都张了张嘴想说又没有说出话，尴尬了一会，他说：“你那相片是阴天照的？我当时没想到。”我才醒悟来：“赵老师，就是下雨了，工地上没活，我去照的。”他笑了。我的电脑上有许多天安门的照片，就想给赵老师PS一张。给他一说，他答应了。他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不知道怎样站、手往哪儿放，改变了十多次，还是不满意，照下来他说不应这样，也说不出该怎样，但他的胸挺得笔直，头昂得高高的。PS好之后我到照相馆洗了出来，拿给他。他双手接过相片，哆嗦得如风中树叶，看了一会，脸霎时白了，一跺脚，狠狠地把相片撕得粉碎，扔了老远，瞥了我一眼，愤愤地离去了。我见他双眼红肿，像是刚刚大哭一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出尔反尔，委屈得哭了，但我一点也不恼他，相反更敬重他了。

转眼我的孩子上了小学，虽然我每年给北京纳数十万元的税，但是孩子却进了不了北京的学校，只好回老家上学。我把孩子交给了赵老师。赵老师的腰已弯得直不起来了，头发全白了，褪色的夹克很大，是孩子穿过的。我喊他，他只“嗯”了一声，若一切全明白的样子。他拉过孩子，送到一个座位上，回过来，向我摆摆手，示意我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我要回北京，还没有出门，就听说赵老师猝死在讲台上。我的孩子说赵老师讲如何在天安门前照相时，想直腰，腰一直没有直起来，趴在讲课桌上，就没有起来。

要给赵老师做遗像，可是除了身份证上的相片外，再也找不到赵老师的相片，我突然想到给他PS的那张在电脑上还有，于是就用那一张作为灵前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