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敏,如今纵使撩起缘愁万缕,也不着痕迹。
她本名叫胡艺敏,我总会背地里偷偷地念叨成狐狸敏。
第一次见到她,是进入幼儿园报到的第一天,在家长与孩子涌进教室的队群里,我注意到了一个面相和其他家长不太一样的大人,老师对他也格外客气,后来知道了那种不太一样叫做斯文,因为他是个中学老师,所以特有一种书生柔然的气质,他牵着的一个小不点尤其醒目,那是他的小女儿,个头很小,扎着两撮整齐的小辫,容貌清俊,眉梢眼角总有甜甜的微笑。
家长们和孩子们在狭窄的教室里热闹地蹭来蹭去,一段时间后,当四周还混乱一片时,我的目光排开了诸多杂乱的纷影,好奇地停留在那个小女孩坐落的第一排位置,虽然还没有发书,也没有正式上课,她却已经从新书包里拿出了文具盒,还有作业本,她指尖捏着的铅笔头显得突兀而修正,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腕力不大,却动作娴熟,每笔每划都像夏日泡沫那般清爽,再瞟瞟自己的桌上,一本崭新的小楷本,却承托着乌糟糟的第一页,呈现着一行粗细不一且像小丑翩跹的字体。
第一节课上,她一直在练习她爸爸教她写的字,她时而会仰头朝他爸爸眯笑,眼睛里有种淡淡的光华,初看并不打眼,然而细看下去会让人有种难以“忘却”的新鲜感,她的爸爸一直坐在她身边,宠爱地守着她直到第一节课下课才离去。
在随后的几天里,那种难以“忘却”的新鲜感总在不经意间窜了出来,驱使着我故意去找她“麻烦”,每到下课时间,我便轻快地走过她的桌旁,好趁机顺手弹一下她的脑袋或额头,然后快速离开,她因遭受莫名的袭击而惊痛,无辜地捂着受伤部位抬头瞥着我,我也悠哉地回瞥着她,得意地伸出舌头,脸上应该是一种顽劣的坏笑,这种“找麻烦”的怪癖长大了叫做挑逗,小时候叫做典型的手欠,每次看到她憋屈地仰视着我,我便恣意愉悦,要是哪次捉弄效果不够明显,或是因为老师在而不能得逞,我便会倍感无趣,心存不甘,连上课都总“惦记”着她那颗脑袋,有时候她会转过身和后边的新同学搭话,可只要无意间一对上我的目光,她就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急忙把身体转过去,很明显,我已经成为了她眼中十足的坏蛋,管她呢,日后的挑逗从不间断,并且我成功地煽动了我的小同桌入伙,他叫魏雄,略有些胖,有点重下巴,这货和我一样,总爱捣弄那小不点的头,只要我俩其中一人搞出的花样能令她反应剧烈,我俩便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赏识与快哉。(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挑逗事件终于她爸爸的嘱托,原因是忍无可忍的她将受欺负的事情告诉了她爸爸,第二天她爸爸亲自领着她来上学,老师细问之下竟也得知了她的遭遇,然而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老师的威胁和警告,而是她爸爸语重心长地蹲在我面前对我说:“不要再捉弄她了,好吗?有一件事想麻烦你,我们的新家和你家只隔了几栋房子,我们也算是邻居了,可不可以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帮我护送我们胡艺敏回家?”
他爸真狠,要是纯粹恐吓我一顿那还好,我以后就可以以报仇为噱头继续捉弄那个小不点,可面对他柔然诚恳的请求,老师和其他同学的注视时,难道我还能回答不可以,最终我“盛情难却”,无奈地妥协了。
虽然答应了她爸护送她回家,可这小妮子哪敢和我一道,一放学就提着书包往外跑,路上,我会下意识地跟在她后面,却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这哪是护送,明明就是尾随,护送起码得走在一起才对,可我认为走在一起会特感矫情,再说她也不敢,都怪我平日太恶,令她内心产生恐惧和排斥。
她爸和她妈都是中学老师,在离我家不远处租了间房子住,家里开了个小卖部,我比较喜欢她爸,因为他慈眉善目,会和蔼可亲地叫出我的小名,然而最关键的是我每次去她家买东西时他都会刻意赠我一些额外的小零食,导致了我每次去她家买东西前都要瞟瞟是不是她爸在,但多半运气不好,遇上她姐或她妈,也就得不到那种眷顾了。
我每次进入她家都能看到她,她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和她姐姐嬉闹,我内心是羡慕她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总幻想着有个兄弟姐妹应该会很好玩,之前捉弄过她,所以我不好意思和她搭话,买完东西就匆匆离开,她每次也都能看到我,起先只是愣愣地看我一眼,日子久了见我再没有动她,她便消除了与我的芥蒂,会斜过头对我微笑,去她家买东西只有她在的时候,她会首当唤出我的小名,口气和她爸一样亲切,然后高声提醒房间里的家人说有人来买东西了。
她每次都能自在地叫出我的小名,可我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小名,并且也从没听过她的小名是什么样,因为即使是她的家人,也都是叫她胡艺敏,要是我来个特立独行地叫她小敏,或是艺敏,我觉得别人会看我特别扭,因此我叫她狐狸敏,但她听了会不高兴,所以我只能背地里偷偷叫。
有一次她问我早上几点起床去上学,我说六点,其实是六点半,她说她五点五十就起了,那以后和我一样也六点起,让我去叫上她一起走,结果第二天接近七点了我才收拾好出门,天色灰尘冷凝,我还傻乎乎地站在她家门前高声唤着她的名字,这样持续了一分钟后,她妈披着外套透过窗子对我说她已经走了,我这才攥紧书包往学校狂奔去,我不知道自己迟到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错过了老师教的加减法课程,以至于后半节课堂上我都无动于衷地凝视着老师布置的练习题,之后大部分同学陆续交作业,我变得越发心急,第一排位置的胡艺敏转头对我微笑,叫我快点写,我很吃力地杵着下巴望她,然后她悄悄拿起自己的作业本,指了指上面的答案,我心急火燎地摇摇头,一是看不清,二是怕被老师发现......
上幼儿班的暑假里,回族邻居家来了个亲戚,是个不爱笑的小姑娘,叫做小娇,年龄比我还小,穿着像胡艺敏一样干净光鲜,而我的邋遢和脏兮兮却是她们望尘莫及的。那时候我特纳闷,为什么女生的名字里不是敏就是娇,就像男生的名字里不是伟就是坤,小娇随胡艺敏唤我的小名,但她却把我的雷字唤成了磊,估计也是因为男生名字里带磊的实在多如牛毛,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小娇给人的感觉总是若即若离,不太喜欢和人说话,也鲜少笑起来,有点似黑白电视剧里娇气的小姐,但胡艺敏短时间里就和她混得十分熟络。那个季节的雨水出奇的多,浸渍让树枝和树叶里的水分都达到饱和状态,下毛毛雨的时候,胡艺敏领着小娇来敲开了我家的门,说带上我一起出去玩,最后变成我带着她俩出去玩。
我很羡慕她们都穿着颜色艳丽的小雨衣和小水鞋,俩人还共同打着一把折叠伞,而我只有一顶洋草帽和一双可怜兮兮的断了跟的紫拖鞋,虽然我盼望着自己能有一双像她们那样漂亮的小水鞋,但我尤其中意她们那把伞,因为雨季里的男孩子们都时兴把伞猛地横煽,令其变形成野山菌子模样的形态,那是一种扭曲而惊艳的美感,我忽悠她们说我可以表演给她们瞧,但她们不答应,担心那样做会把伞弄坏掉。我家院子的后面是一片广袤的农田,农田里积蓄了一层雨水,生长在地表的短野草完全潜伏在了水面下,像薄雾一样染得水都变成了一片冰绿色,我们三个喜欢在水里点着水花漫无目的地走,不厌其烦地踩碎晃荡的倒影,在冰绿的海原里激起无垠的潮汐,荡湿了我们的裤腿,小娇行走则比较稳当,一是因为她性格安分矜持,二是怕弄湿衣衫被她舅妈责骂,那个时候的小女生最喜欢遐想自己途径森林,惊见牧神吹笛,或是仙女群舞,而男生就不一样了,会将自己的影子想象成与自己决斗的高手,招式拆解间,我那双不争气的紫拖鞋由于我的踢水动作而抛飞老远,我得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捡,她们捂着嘴笑我,这样反复几次后,我便懒得再穿,光着脚继续走,惊奇地发现那样可以走得更快更灵活,花样和技巧也更多,走在她们前面,脚底冰凉,却很柔软。
暑假的一半时间里,我们三个总玩在一块,小娇的舅妈和我妈坐在道座上聊天,在众多家常话题里,她舅妈总爱涉及到以后把小娇嫁给我,我妈就会随声问小娇愿不愿意,我气恼地瞪着我妈,小娇不再理她的舅妈,胡艺敏则在一旁咯咯笑,笑得没心没肺。
最后一段鲜艳的时光,那是小娇回老家的前一天,向晚的夕阳里有着茉莉花茶馥郁的香气及鲜醇的冰糖甜味,我们三个站在一块地基边沿上,转头突然看见前面柏油路上跑过一个飞快的身影,那是熟悉的体廓和穿着,胡艺敏比我先叫道:“魏雄.....魏雄”,结果这厮一个调也不应,连停都没停片刻,只扭头扫视我们一眼就扬长而去,地上拖着一个斜长斜远的倒影。
“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总和他来打我”。
胡艺敏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后,我在她俩面前狼狈地笑笑,然后故意装成满不在乎地别开眼,小时候的打和捉弄在很大程度上意思是一样的,她没问我为什么要打她,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何就能“惦记”上她那个脑袋。当我再瞟向她的时候,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味笑,柔和的,像夏日傍晚的凉风,有些许的骄矜,却温婉,而清甜.....
如今回想起来,那如明信片般恬淡静谧的笑容,将简洁的地基和鲜红的柏油路点缀得比世外桃源更加明媚,在往后的日子里是再没有过的绚丽多彩。
之后,小娇走了,再也没有来过她舅妈家,随后她舅妈一家也搬回老家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记不得那是寒假还是暑假,我问我妈为什么胡艺敏家的门老关着,我妈说她爸爸妈妈被调到其他地方去教书了,所以胡艺敏也跟着到那个地方读书了。
小时候失落了一段时间,长大后也时常会追忆起曾经的一些画面,两撮整齐的小辫,外边的农田,激荡的绿野,抛飞的拖鞋,还有忘不掉的音容和笑貌,并且也明白了最开始打她的缘故,原来男生捉弄女生的脑袋,也是喜欢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