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还不到两个星期,就摊上了大事。那天下午,牛牛还在上课,挂在教室里的大喇叭突然开始播放哀乐,随后一个低沉而浑厚的男中音开始宣布: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宣告:…毛泽东同志…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消息来得实在突然,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主席病重,但现在却已经死了。
尽管刚满十岁,牛牛和生长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具备天生的政治敏感性,他本能地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严重到象是幻觉。牛牛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毛主席,但那张脸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教室,走廊,礼堂,老师的办公室,父母的工作单位和牛牛的家里,还有车站,医院,商店,剧场,甚至理发店里到处都是他的画像。牛牛家里有整整一抽屉毛主席像章,他的爸爸妈妈时常会在胸前别上一枚。每个人都穿同样的制服,像章差不多是唯一的装饰,也差不多是唯一可以玩出点花样的东西。牛牛在学校里学的第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学会的第一个比喻是“毛主席象太阳”。“没有太阳,什么也活不了。”马老师严肃地对他们说,牛牛也觉得很严肃,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那是在他上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太阳”马老师满怀深情地说,“就是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播出讣告的时候正在上语文课,马老师站在黑板前一笔一画的写生字。听到广播,她的动作僵住了,头慢慢低了下去,握着粉笔的手停在写了一半的字上,无意识地杵了下去,直到粉笔啪的一声断成两节,黑板上留下一个厚重的点子。马老师呆呆地立在讲台上,雕塑一般,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过身,走下讲台,回到桌子旁边,把剩下的粉笔头扔到粉笔盒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除了哀乐和低沉单调的悼词诵读声,教室里悄无声息,整个世界都好像停止了。
马老师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山东女人,肩膀宽宽的而且棱角分明,她的脊骨好像埋了钢筋一般永远挺得直直的,长脸,脸色有些浮白,亮晶晶的小眼睛下面,是一双突兀而高耸的颧骨,和下面高高隆起的嘴巴和强壮的下巴遥相呼应,无论怎么看,那张脸和她的姓氏都极其相配。
牛牛不喜欢马老师,当他得知作为班主任,马老师要一直跟随他们到三年级,他难过得都有些绝望了。他记得上学的第一天 ——那个阴冷的,灰蒙蒙的一月的早晨,马老师笑脸送走了来送孩子的家长们,关上教室的门,回过身来,脸色突然变得冰冷而严厉,好像一月的坚冰。她命令孩子们手背后,“省得你们在下面搞小动作。”马老师气哼哼地说。牛牛隐隐地觉得是他和同学们让马老师生气,可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这让他觉得有些害怕,他想回幼儿园,想和温柔和蔼的王老师和慈祥可亲的田奶奶在一起。“谁要是还在下面偷偷地做小动作,”马老师接着说“我就让他到前面来,做给大家看。”马老师用眼睛把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扫射了一遍。“还有,没有老师允许,不许随便说话,交头接耳。谁要想说,我就叫他站起来,说给大家听听。”牛牛不知道什么是交头接耳,但感觉像是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教室里生着炉子,可牛牛觉得非常冷,好像空气都要凝结了。马老师随后转过身,望着黑板的上方,那上面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她举起双手好像要托起它,脸上突然绽放出四月桃花般的笑容,生音变得温暖而亲切“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谁吗?”没等同学们回答,马老师接着说“这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马老师教同学们喊 “毛主席万岁!”, 牛牛卖力地跟着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嗓子都有些痒痒,然后按照马老师的要求,把这五个字描到田字格本儿上。那是牛牛平生第一次写字,他写得努力而认真,他写得全神贯注,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握得生疼,可那铅笔无论如何不听使唤,田字格本儿上的几个字和书上的铅印比起来,丑陋的让牛牛有些愤怒。牛牛很失望,他的失望又被马老师随后泼来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儿凉。“老天爷呀!”马老师拿着牛牛的作业本儿,“才看见像鸡爪子的,像柴禾堆儿的,这又来一个像碎砖头儿的!”马老师扑哧地笑了出来。牛牛站在马老师的桌子前,看着和他头一般高的桌沿儿,听着马老师的笑声,羞愧地恨不能钻到地缝儿里。在牛牛的记忆里,他上学的第一天是如此的冷,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即便是在夏天,只要想起来,他都会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 散文网: )
哀乐声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那是教导主任通知各班级马上列队到操场集合。在马老师的指挥下,牛牛和同学们男女各排成一排,鱼贯进入操场。九月的天气,日绚风和,天蓝得发紫,早到的其他班级的同学们已经在主席台前列队,在体育老师的指引下,牛牛和同学们进入到班级指定的位置。牛牛是班里最高的男生,站在队尾,马老师就站在他的旁边。水泥柱子上的高音喇叭继续播放着哀乐,讣告之后是一长串治丧委员会的名单, 与之相和的是操场上连成一片的哭声和呜咽声。校领导已经在主席台上站成一排,低头肃立;老师们有的低着头,有的捂着脸静静地抽泣,有的在队列中来回巡视,不时地擦着眼泪;同学们站在队列中,有的嘤嘤低泣,有的放声大哭,还有的静静地抹着眼泪。
一九七六年真是太不一般,仅仅八个月前,就在一月份, 敬爱的周总理刚刚去世。那天早上,牛牛去上学,离学校还有百米开外,就听见哀乐和一片哭声。牛牛跑到教室里,来到座位上,把书包放进抽屉里。喇叭里播放着哀乐和讣告,早来的同学们都坐在座位上哭,有的靠着椅背,有的趴在桌子上,牛牛看了看四周,觉得他也应该哭,于是就哭了起来。他哭了几声,没有眼泪,又使劲儿地哭了几声,可眼睛里还是干干的。牛牛有点奇怪,他知道周总理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杰出的外交家,他的父母和叔叔阿姨们在谈论周总理的时候,会称他为人民的总理,而且他还长得很好看,牛牛是真心为周总理的逝世感到难过,可为什么他没有眼泪?他又哭了几声,还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可还是没有眼泪流出来。牛牛有点儿沮丧,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想起了马老师常说的,这是一个政治问题,立场问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感情的问题,他不敢再往下想,偷偷看了看四周,然后趴到桌子上,把脸埋在手臂里,嘤嘤地哼了起来。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样,牛牛和小伙伴儿们聚集在院子里谈论当天发生的事情。大刚说他们班上的李卫红哭得晕过去了。王军说他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哭得背过气去,老师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才又回过气而来。
“这还只是周总理,要是毛主席死了,还不得有人哭死。”大刚说。
“没错,”祝伟强说,“毛主席是最高领导人,周总理是他的下级。”
“就是。”其他人附和。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牛牛为他没有为周总理逝世流泪找到了原因:那是因为周总理不是最高领导人;级别越高,对人民的贡献越大,人民越热爱。就比如在他们这个部委大院儿,以前去逝的局长、司长什么的,除了家人外,没有多少人哭。想到这儿,牛牛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情有可原。如果是毛主席死了,自己一定会哭的。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全国人民都热爱毛主席,除了敌人外,谁不爱毛主席呢?想到毛主席的死,牛牛心里有点儿酸酸的,眼里好像有些湿润,但马上觉得有些对主席不敬,赶紧在心理默念了两遍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安心入睡了。
现在,考验的时刻到来了。牛牛不担心,他知道他一定会哭得很伤心。毛主席逝世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呢?除了难过他还感到忧虑:没有了毛主席,他们可怎么办啊!他心里的哀伤和忧愁像滴在草纸上的墨水一般迅速弥漫开来,他感到非常难过,他低下头,开始小声哭泣。可令他失望,更令他吃惊是,没 有 眼 泪!牛牛有些迷惑,他定了定神,默默回味了一下眼前这巨大的哀伤,提高声调,又哭了几声,可还是没有眼泪出来。牛牛感到羞愧,又有些愤慨:究竟是什么地方搭错了!毛主席刚刚去世,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是他把穷苦人民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救出来,没有毛主席,他可能早就冻饿而死或者被卖到外国神父的育婴堂里用作医学试验。老师告诉过他们多少次:毛主席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毛主席的恩情永难忘。这样的大恩人去世了,可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牛牛开始回想那些他听过的关于解放前的苦难悲惨的故事,三条石,收租院,白毛女,吴琼花,还有半夜鸡叫里的高玉宝。那些凄惨的经历让他感到伤感和悲苦,眼眶里觉得有些湿润,他赶忙用力挤了挤眼睛,想挤出几滴眼泪,可眼泪太少,只在眼睫毛上挂了一圈儿,牛牛睁开眼睛,看见一圈儿美丽的彩虹。他又开始想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令他嚎啕大哭的事情。 就好像几天前,哥哥偷吃了他藏在枕头底下的一块巧克力。哥哥不仅不认错,还怨牛牛为什么自己不先吃了。气得牛牛和哥哥打了一架,却终因弱不敌强,败下阵来。牛牛气得用枕头盖住头,哭了好一会儿。可这段回忆没有让他觉得悲伤,到令他怒火中烧,热血冲击着他的心脏,他握紧了拳头想象着一拳打在哥哥那张拖着鼻涕的脸上。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和他隔着两个人的赖文革。
赖文革是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儿,用马老师的话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坏孩子。他揪女生的小辫儿,威胁男生交出兜里的零食,他上课讲话,可让他回答问题时却又什么都答不上来,他经常不做作业,考试没几次及格。和他同班的近三年的时间,赖文革有小四分之一的时候或是在教室前面罚站,或是在走廊里罚站,或是放学以后被马老师揪到办公室里对着墙角罚站。有一次因为上课的时候偷看小人儿书,赖文革被马老师揪到全班面前罚站。赖文革挑衅地冲着马老师站着,马老师说“转过脸去,别冲着毛主席,毛主席要真看见你非得恶心死!”还有一次,赖文革又没交作业,马老师指着他说“瞧你那懒猪样儿。你自己说,除了吃以外,你干什么不懒!哪有好吃的,你一定第一个跑过来。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要是哪天国民党美帝打过来,给你一块儿糖,就能让你背叛毛主席!”
赖文革头圆脸圆,一对豆眼儿和一个扁平的小鼻子,像画在脸上的四个圆点儿,除了头顶有点儿尖和两只大耳朵,脸上缺乏制高点,在加上他爸爸图省事儿,老给他剃个光头,看上去活脱儿一个彩绘大鸡蛋。可出乎意料的是,此时此刻,这个让“让毛主席恶心死”的懒猪,正摇晃着他的鸡蛋脑袋哭得死去活来。他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满脸泪痕,嘴张得大大的,两颗龅牙直指蓝天,好像要从嘴里跳出去,几丝粘液连着上下牙,在阳光里亮闪闪地颤动着。那画面真是极其的滑稽好笑,牛牛只看了一眼,脸上哀伤愤怒的表情就破碎成了一个窃笑。可牛牛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低下头,强烈的内疚感替代了满腔的愤怒。没有哭出来已经千错万错,居然还能笑出来,简直太不象话了!牛牛暗暗地斥责自己,还觉得不够,又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疼痛让他痛苦地咧了一下嘴。牛牛想自己应该端正态度,好好悼念毛主席。连赖文革那样的坏孩子都能做到那样,他应该做的更好。可不看是困难的,牛牛无法抗拒,那滑稽的影像如同一根钢丝,牵着他的脑袋转向赖文革。他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被逗得气流从丹田上冲,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笑出了声。牛牛吓得赶紧低下头,紧闭双眼,又把手罩在脸上,准备抵御四周射来的愤怒的目光。可他脸上的肌肉意犹未尽,仍在开心地笑着,牛牛使尽全力才把两个上翘的嘴角压了下去。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像打桩一般,然后恐惧就像毒药一样在身体里扩散。糟了,糟了,他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两腿有些发软,像一只迷失在荒野中的羔羊,等待着暴风雨的袭击。牛牛等着,等着,可什么都没发生,周围也没有什么异样,他半睁开眼睛,透过指缝偷偷向外张望。一切如旧,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中,都在专心地哭着,没人注意到他。牛牛轻轻地舒了口气,好险哪!可这短暂的放松还没延续两秒钟,就被另一个巨大的恐怖踢出了十万八千里,牛牛的脑袋嗡的一声,腹部好像挨了一记重拳,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意识到马老师就高高耸立在他的旁边。牛牛感到绝望,马老师一定听到了他的笑声,也看到他在笑,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牛牛想象着马老师匕首一样的目光正戳在他的身上,不寒而栗,他等待着劈头盖脸般的怒骂倾盆而下……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生。牛牛禁不住慢慢侧过脸来,小心地抬眼向上瞭,向上瞭, 然后看到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失声喊了出来了:离牛牛一米多高,一张咧开的大嘴端坐在粗壮的颚骨上,上翘的嘴角把肌肉推向耳根,在腮帮子上聚成了两团。上嘴唇紧紧地绷着一排上牙,牙的背面布满了黄绿色的牙石。马老师低着头,罩在前额上的手遮住了她的脸,胸脯和肩膀痉挛般的微颤着。
牛牛看见的是一张笑着的马脸,马老师在笑!
有几秒钟牛牛几乎失去了意识,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儿来,一股凉气从后脑勺顺着脊骨嗖嗖地往下淌。牛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老师在笑?他又定睛看了看,马老师确实是在笑!牛牛有些发懵,突然,那张有些苍白的笑脸让牛牛想起了什么:漆黑的背景上,一张被底光打出来的杀气腾腾的狰狞的笑脸,那是电影里反动派,反革命,地主富农,还有美帝苏修的特务在阴谋就要得逞前的狞笑。难道马老师,马老师……牛牛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他张开嘴,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