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叫富贵,外号“老蒲包”。因为他走路慢吞吞,说话慢吞吞,人也松松的软绵绵的,像蒲包一样没有筋骨。不过他写的毛笔字在村里数第一,遒劲有力,铁钩荆棘一样,叫人不敢摸,怕扎伤了手。村里红事白事都是他请缨挥毫,我结婚时,他在洞房门上写的是“云雾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一幅喜联,我才疏学浅,不识“柳”字,揣摩许久之后,终不能悟,求教他才识“荆”。我从小就喊他“蒲包哥”,他媳妇沾他的光,顺理成为“蒲包嫂”。
蒲包哥最爱吃辣椒,不分青红,通吃。冬天他赶集去买辣椒,买晒干的红辣椒,叫蒲包嫂为他做辣椒油。看见小贩卖嫩绿的青辣椒,眼里一亮,好像羊在早春的河边看见冒出的久违的青草,就凑过去问辣不辣。小贩说不辣不要钱。蒲包哥说就怕不辣。小贩打量一眼蒲包哥,心想这是个买不起的主,看那样子也不是吃辣的人,说尽你吃,吃多少不要钱,不信辣不死你。蒲包哥说这话是你说的,我可吃了。小贩伸手一指,不耐烦的样子。蒲包哥抓起羊角般大小的辣椒不停的往嘴里送,而且细嚼慢咽。小贩目瞪口呆,脸色由红变白,眼里也潮潮的。蒲包哥过了一把辣椒瘾,站起来把裤子口袋翻开,把钱一股脑儿丢给小贩,说不能让你太折本。又弯腰袖着手松松的软软的走了。
闻到他家的炊烟很呛人,准是蒲包嫂在给他“炉”(方言炒之意)干辣椒,文火炉过的辣椒吃起来更香。那窜出的味很冲鼻子,扰及邻家。马上听见有人打几个响亮的喷嚏,有的人说“这个老蒲包”,就摇头。我们姊妹几个不摇头,而是隔着墙头喊“老蒲包,喝辣椒,喝一罐子喝一筲”,有调皮也有抗议。有时看见他走过也这样对着他喊,他停下,扭头,看看我们,笑笑,转过头,又豆虫一样松松的软软的走了,他的动作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听说蒲包哥的母亲是个哑巴,早逝。他父亲靠宰牛为生,勤劳能干,对蒲包哥期望很大,也很严厉,动不动棍棒相加。叫他读了私塾,解放后又上学读书。蒲包哥慢慢的长大,不再听父亲的话,父亲的眼也气的瞎了,这样蒲包哥就自由了。人渐渐地松懈,养成好吃懒做不攒钱的习惯。
前几年他儿子当牌成瘾,不事稼穑,媳妇一气喝了半瓶子甲胺磷农药死了。他孙子在读初中,叫小峰,一个白嫩的瘦高个少年,嘴很甜。见了我就喊“大老爷”,自然,我弟弟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尽管我们比他大十岁左右胡子还没拱出来。我们很喜欢他,特别是我三弟,小峰成了他的跟班。一年暑假我回家,在四十里远的县城遇见他,他满头大汗,蹦下自行车,一手掀开后座的冰糕箱,拿出一块冒着烟的冰糕递给我,说大老爷你吃。我给他放回,问他跑县城里来卖冰糕。他说到冰糕厂批发冰糕,赚了钱交学费。我说你快回去卖吧,别化了。一个少年的弯腰蹬自行车的背影姿势就烙在我的大脑里。不久听说小峰得脑瘤死了。为了给他到北京看病,蒲包哥到处借钱,到处碰壁。富贵能借银千两,贫穷难赊米半斤,蒲包哥叫富贵,徒有其名。他一气之下,卖光了田地和屋舍,在野外盖两间小屋遮风挡雨。小峰在北京看好病回来没几个月就死了。传言,专家说再观察治疗几天就病愈了;钱花完了没办法,只好提前出院。蒲包哥更加松松的软绵绵的,就像使唤了多年的蒲包,没一点筋骨了,和丢在地上倒的空空的粮食布口袋差不多。
前几天我往老家打电话,母亲说你蒲包嫂死了,活了七十二。母亲长期卧病在床,对村里死人的事却灵通,成了惊弓之鸟。死亡,是无可奈何的,作为儿子,我愿意替母亲去死,可是蛮横的上帝欠商量。春晖难报,游子潸然。
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孩子听的茫然,我的邻居,家在皖北,不是他们的邻居,曾经也是他们的邻居,他们虽然生在皖北砀山,却在苏州长大。曾经亲过他们报过他们逗过他们喂过他们的邻居,在他们的记忆里渐渐褪去,他们已经忘记邻家玩伴孩子的名字,忘记邻家的称呼姓氏,曾经那些他们是多么熟悉,曾经初来苏州还念念不忘,如今他们都不想回老家了,故乡在他们的记忆里烟消云散,老家是我一个人的老家。他们的口味也入乡随俗,不再像我一样嗜辣,故乡的味道,他们喜欢苏州的甜食和红烧。
蒲包嫂走了,不知道蒲包哥还能吃上辣椒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