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凤凰

发布时间:2021-12-28 16:04:41

刚歇,羽裳般的雾霭便悄悄地散去,远山在青黛中泛滥出灿烂的绿意。

水洗的绿,总是虚幻得让人心静如玉。你无法言说那种被远山突然拉近的感觉,那种透亮的绿,是直泻入你的心底的,然而,它又从你的心底次第淡去,如一缕青烟。

其实,绿是不重要的,在湘西,只要睁开眼,抬头、低头,湿漉漉的,便全是绿——水、山、云、天……甚至行走的那些女子,袅袅婷婷的,一树一树,风柳一般。但另一种颜色,更让你无法释怀,闭上眼,黄永玉笔下的那种水气很重的山水画中的屋顶,全在你的眼皮底下轻轻地流淌。

我知道,这就是凤凰了。凤凰是有标签。

初识凤凰,不是从黄永玉的画中,黄永玉的凤凰,是若干年之后从一个画家朋友的藏品中识得。初识凤凰,是在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的梦里,一个沿长河走出大山最后又回归大山的汉子的呓语中。对于凤凰的了解,因此也就多了一些梦的色彩,多了一些水的灵韵。

要说,湘西的水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水,一律的青碧、温润,流动的玉一般。顺沅江而下,一路走来,山映水中,水缠山转。浯水、巫水、沱江、辰河、酉水,说不清的清莹、澄澈,行走在这样的山水之间,浑然不觉是人行水中,倒是觉得是水流在心里,水流在血脉中。

最让人迷恋的还是沱江和酉水,未曾相逢,心便涟漪。在我的梦中,沱江和酉水一直是重叠的,一如凤凰与茶峒。古老的木船,黝黑的船老大,还有顺水而下的木排,满河的鸭子,河边的磨房一天到晚的吱吱呀呀……或许是中了沈从文先生的蛊毒太深的原因罢,山的缠绵,水的悱恻,总让你想起一些花帕族的青年女子——翠翠、阿黑,或者族总家寡居的哑媳和她同胞的姊妹……当一脚踏入凤凰,才有大梦初醒的感觉,因水而生的凤凰,和同样因水而生的茶峒,其实是不同的,就如沱江不同于酉水。

因水而生的凤凰,是一见钟情的山间女子,精致,却决不少丝毫的静纯;妩媚,却绝无丁点的粗俗。她在雨后的阳光中安静地或卧或坐在山坡上,澹定而从容。或许是受了沱江的诱惑吧,那些壁连壁、檐接檐地悬挂在山边河沿上的木楼,全都俯下身子,将纤纤玉足探入水中,连同那身后的青山倒映在清澈的波光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临水照倩影”,“对镜理云鬓”的妙句来。

因水而生的凤凰,有着水的灵秀,有着水的柔情。那倚窗而坐的阿妹,透过半掩的窗扉,将渺渺的目光抛在顺流而下的小船上,多情的我,早已方寸全无,往日竹雀般的歌喉,变得坎坎坷坷。停下船来,斗胆从石码头拾级寻去,或许在某个吊脚楼前找到那似曾相识的一笑,当我再一次手足无措时,那滚边的花裙和帕头,也便再一次成为我梦中的点缀。

凤凰,注定是我前世今生的牵挂。

从水路上得岸来,踩着渗得出水的青石板,我们直奔中营街。这个曾叫镇竿的古城,早已淹没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我是为圆前世的梦而来,更是为朝圣而来。

我是循着水声而来,水声却消失在我的寻觅之中。我流淌在中营街窄窄的巷道里,滚滚人流卷着我洄游在沈从文故居的屋沿下,我突然有一种无所依附的感觉。我似乎就是沱江中的一枝浪屑,当它几近沙岸时,被一个扑面的浪头哗啦一下又冲入了中流。此刻,我多么渴望有人将我打捞,而那个拾浪的人就是先生!湿湿的阳光洒落在汹涌的、驳杂的浪潮上,我恍然看到先生正推开油漆大门,飘然而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叹息!我摇了摇头,怅惘的心,满是杂沓的回声。

凤凰在一握之地蜗居了千载,边城的歌谣,总是适时地唱老了雨晴岚。旅人的脚步与行囊也总是在黄昏更加沉重。我穿过南城门,从“潘长江饭店”(据说老潘和老毕一干人等曾在此小店吃过饭,店内有他们傻乎乎地笑着的照片高悬在中堂之上,)左侧再下河埠头时,夕阳的余晖已从南华山的丛林中隐去。我坐在码头的石板上,倚着双膝,竟不知所之。

不甚宽广的沱江,好像无法挣脱喧哗与纷扰,刚刚荡过的舴艋小舫,山歌未央,又在一竿长篙的轻点之下,将满座的食色男女,发配到另一艘小舫一侧,于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水上交锋便风云际会。

暮霭中,有吉它和着歌声踏浪而来,荣中尔甲或者腾格尔的沙哑,将远近的灯火次第点燃,那是两位流浪歌手,握着古典的木吉它,临江摆开了歌场。如果说有一种声音能独避蹊径从嘈杂中静静淌进我的心田的话,那就是这并不十分辽阔的歌声了,或许是这种声音更切合我此时的心境罢。亦或这种声音也能勾起沉醉在寻欢中的旅人些许的愁绪?

沿江石砌的堤岸上,摆满了买水灯的小摊,闪烁的烛光,将游人的目光摇拽得迷离起来。于是,人们纷纷掏钱买了一盏两盏,虔诚地许个愿,再轻轻地将它们投放水中,企求它们能给自己、给家人带来平安。小小的水灯,是否载得动,许多期盼?沱江无语。

霓虹照影,满江流溢着斑斓的光华,满江流溢着五彩缤纷,恍惚间疑是旧时秦淮,天上宫阙。我真不知,沱江的夜也竟是如此的热烈,热烈得我寂寞的心无处藏身,一江的灯光,一江的烛影,让我飘渺得如昨夜的一场雨,如昨夜风雨中的一叶小舟,一点一滴,一钉一铆,都嘎嘎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不知何时,流浪歌手们已悄然离去,也许他们又在另一个码头或茶坊摆下了歌场吧。只是满河的喧嚣不肯沉寂,满河的桨声灯影不肯消停。

隔河相望,拥挤的老街口,卖银器的苗家女子的吆喝声,擂姜糖的嘭嘭声,啤酒瓶的碰撞声,与临岸吊脚楼上的茶坊里的摇滚高低唱和着,还有倚在木栏边摇头晃臀的女子,将这边城之夜演绎得迷离虚诞。

抬头望月,月在水里,低头看水,水在梦中。

月落乌啼,凤凰已然铅华洗净,人声阗寂。沱江的声息悄然随着一缕缕轻雾弥散开来,弥漫到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零落的暗红的墙砖、光溜的蟹红的石板,一律在她轻柔的呼吸中湿润起来。

有轻风从每一条小巷里招摇而过,高悬的酒幌和茶招洒脱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指引着几个夜游人的行迹,我行走在这窄窄的街巷里,行走在这冒着水汽的青石板上,昏暗的街灯,将我独行的身影拉长又揉短,而“嚆嚆”的脚步声却将我的思绪敲得月色一样澄澈。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中营街,先生的家,静静地打坐在如水的夜色里,禅意而祥和。我抬手握着已有锈迹的门环,想轻叩几声,打问一下:“先生在家吗?”可轻风的手在我的头顶拂了一掌,便转身而去,我突然开悟,那是先生笔下的女子怨我、啧我、嗔我,怪我过于鲁莽,我只好伫立不语,再一次依依不舍而去。

老街的尽头,有一个女子正痴痴地等我,我知道,那不是翠翠,那是一树柔柳迎风而立,她那轻盈的腰身,那飘逸的秀发,是今夜最好的风景。是啊!在这样的夜晚,是渴望有人牵着你的衣袖作小鸟依人状地彳亍而行的,但在这异乡的街头,谁是你的小鸟,你又是谁的凤尾竹呢?

今夜,请让我安静地入眠,在临水的吊脚楼上,彻底地融入这沱江的轻轻的鼻息里。明晨,唤醒我的,一定是那江边悠扬的捣衣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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