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近些年,许多的山头,寺庙就如雨后春笋立起来了。本地的一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就住进了庙里,甚至还有游方而来的外地和尚道士也住持着很多庙宇。于是,阴历的初一十五这天,便有人络绎不绝的去上庙,当然是老人居多,其中也不乏年轻人。带点贡品香纸,去诵经拜神道祈福,个个都是一脸的慈悲虔诚。人各为其主,信徒各为其神,“某某庙某某神灵验着呢”,“谁谁谁家的孩子省城医院也治不好,一到庙里就好了”,“某某某常在庙里搭经,几年来一家平平安安”……许多不见名传的山庙名声大噪,一些未列仙班的“神道”也就神乎其神起来。上庙的队伍也就日益浩荡起来了。
梧溪边有一座山叫灵官庙山,据说几十年前有一座灵官庙。据老人们讲,“灵官菩萨很灵,惩治过许多不恭的人,夜里很远都能看见灵官火,青幽幽的……”只可惜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庙宇被拆毁了,砖石都用着砌水渠了。“要遭报应的”,一老年信徒暗中诅咒。只是当年带头和参与拆毁庙宇的人,没听说遭什么劫难,都平平安安的。早些年,有位老人四处游说,“灵官老爷托梦于我了,说他老人家没屋住……我想为首把灵官庙修起来……”不久,就募捐化缘到了一大笔钱,过不久,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又在梧溪边灵官山头矗立起来,再过不久,灵官菩萨就神名响彻遐迩,到而今暮鼓晨钟香火鼎盛。
“嘻嘻,沙堡二甲老婆野山椒也上庙了!”
“也许人家被谁踢醒了……说不定真的弃恶从善了。”
“生成的相,酿就的酱。那婆娘老公能改?狗都不吃屎了。”
傍晚从庙上回来的人窃窃私语……
沙堡是梧溪的下游离灵官庙十几里处的一个村庄。沙堡百十来户人家同姓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从哪里迁到这里定居的。说起沙堡人,还真是一盘散沙,虽是同姓族人,一点也不合义,争田夺地鸡毛蒜皮之类的纠纷从没有消停过。即使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也奈何不了沙堡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工作组,沙堡还是沙堡,并没有改变它的面貌。不过近二十几年,“竹篮装黄鳝个个出头”的沙堡人却栽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沙堡的东头住着沙二甲一家。二甲的祖上工于心计会计算人,加上人丁兴旺,没人敢冒犯。到了二甲这一代,就这一颗独苗苗。二甲父亲是远近出名的泼皮,“粒米不过界”,锱铢计较,为了一片蒜皮能骂上人家几天,甚至打得人头破血流。老沙头暴病死得早,二甲娘还是本分人,不过二甲可是继承了他老子的全部德性,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臭名远扬。到了成家年龄,虽说家境不错,可就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二甲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生怕二甲打单身,就四处磕头求媒人,总算有一个愿意嫁给他了。说起二甲老婆,沙堡的人没有一个不摇头。还在娘家时,就以泼出名,人都叫她“野山椒。”人倒是有模有样,用二甲吹牛的话说“是沙堡的盖面肉”,可年轻人一听到她的名声,“宁可打单身,也不要她”,以致二十六七还赖在娘家。找到二甲,“歪歪锅配歪歪灶”,一拍即合,“一床被子不盖两号人”,可谓臭味相投了。
二甲结婚那天,野山椒就辣起来了,辣得没有人受了。婚礼完了,午饭吃了,还有一些老亲戚坐着闲聊没有走的意思。这也难怪,人家看在老亲戚的份上,才肯留宿的,是给你二甲家莫大的面子。“就送四五元钱的礼,吃了一餐饭就赚了,还不肯走,脸皮够厚的哈,吃孤儿寡母惯了……”洞房里传来野山椒尖利的声音。“小声点,媳妇儿,这些歇客可都是舅爷姑父姨妈……”二甲娘低声的央求道。“哈哈哈……舅爷?姑父?姨妈?送一点儿礼,亏拿得出手?见了侄媳妇也不见给个红包……长短是个布,厚薄是个礼呀?”野山椒几乎是嚷起来了。那些舅爷姑父姨妈之类的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的起身向二甲娘告辞走了。二甲娘不敢说什么,偷偷的抹着泪送走老兄弟姐妹。晚上,二甲娘好说歹说,才准备了一桌酒水,招待闹洞房的人。可等了很久,左邻右舍就是没一个人来,二甲娘悄悄的挨家挨户的哀情告礼,也不起丝毫的作用——谁敢来呀?
三朝日,二甲夫妇收拾停当准备回门去了。“妈,帮我把房里换下的衣服洗了。”临出门野山椒发话了。“别叫娘洗了,还是回来自己洗吧。”二甲虽是混大的,在女人面前可是孱头,只是低声嘀咕了一句。“呸!才第三天,就刻薄老娘起来了,难怪当初没人愿意进你家的门!老东西洗不得,你自己洗去!”话没说完,就“天啊地呀”嚎啕大哭起来,招得合屋的小把戏们来看把戏。二甲娘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去洗衣服,“三月不是看禾时,三朝不是夸妇日”,“男服文章女服嫁”,说不定以后会好的,二甲娘心里自我宽慰着。
“上什么庙信什么神啊?修修口德就不错了……”
“上不敬老,……迟早会遭雷打的!”
善男信女一路谈论着……
婚后一个多月,野山椒很少出门,吃了睡睡了吃,人倒是养得白白嫩嫩的。可怜二甲娘,做饭喂猪洗衣洗裳,服侍媳妇,整日里忙得脚不着地。野山椒高兴时,就起床坐到桌边吃,不高兴还得二甲娘端到床上吃,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老不死的,想烫死我呀?”“老婊子,盐不要钱买呀!”“没用的老东西,连条内裤也洗不干净。”……自从野山椒进了门,二甲娘就是三朝那天听见她叫了一声妈,以后“老东西”“老婊子”“老货”之类就成了媳妇对她的的称呼。二甲呢,不说他有没有孝心,他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了,平日张口闭嘴就是骂人的话,即使当面听见野山椒骂他的老娘,也不觉得刺耳,跟不用说生气了,再者,老娘在他眼里口里也不算什么东西,对待娘也不比野山椒好到哪里去。
过门不知多久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许是觉得呆在家里憋闷了,野山椒出工了。那时走集体,野山椒出工慢吞吞的,生怕踩死了蚂蚁,做事拈三拣四,能躲尽量躲能避尽量避,动不了几下锄头,直起腰看看衣裤拍拍灰土,半天要整理形象几十回,收工可是比兔子还溜得快。干不了几天,就没有人愿意和她合伙了,也懒得搭理她,就只有找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新媳妇唠叨。不过好景不长,人还是有眼睛的,谁愿意和她来往呢?一天下午,野山椒在麦地一边除草,一边向谁家新娶的媳妇传授整治公婆树立威严的秘诀,不想被新媳妇的爷爷听见了。老人八十多岁了,头发胡须全白了只是身板还硬朗,还能帮生产队放牛。听了这是非之言,气得胡须直翘翘:“别带坏人家的人……跟好人学好样,跟和尚学道场……乖孙媳妇,走!”野山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之后,泼劲又来了:“老东西,今天你可得说清楚,我怎么带坏你家的人了?”老人可是二甲的爷爷一辈,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任野山椒撒泼,并不搭腔。到了晚饭时分,沙堡东山头上,传来二甲野山椒的吆喝叫骂声:“谁家的老狗,烧疯了,乱咬人……我杀他家的崽,剁他家的女,杀他全家大细……要他一家出门摔死,被车撞死……看老崽还欺负老娘不?……”沙堡的人都知道泼男泼妇骂的是谁,谁也不敢出来主持公道或是劝阻,只是教育自己的儿孙不要学样。这沙堡二重唱整整的呱噪了三四个小时。可怜的老人在沙堡可是德高望重,谁都敬畏他三分,这回却被气得大病了半个月。“怎么一个男身子,就生了一张婊子嘴呀!骂人就像背书似的。”“自己也有儿有女的呀,怎么就这样骂人家的儿女呢?不为自己后世也该为儿女积点德吧。”虽然骂的不是自家的孩子,沙堡好多人听了这不堪入耳的毒骂都心肝痛啊!
于是,沙堡的人谁也不敢招惹二甲野山椒了。野山椒不管说到谁,不管大小老幼辈分高低,一开口就是“那崽”,谁在她口里都没名姓。不管是谁,只要和他或她一言不合,婆娘老公就会骂上大半天,或明目张胆或背地里细细密密的。沙堡的人见了他们,都躲避瘟神似的赶忙走开,唯恐避之不及不远。偶尔被撞上,也是小心翼翼的“嗯嗯”“呵呵”“哈哈”之类,生怕祸从口出殃及自身。生产队长看见他们做的功夫过意不去,暗中叫人重新补火,也不敢说她,更不要说扣工分了。这样,二甲夫妇更是洋洋得意,沙堡唯我独尊了。遇到公社来人了,野山椒还会告状,某某某欺负我们一家,某某某干部就是刻薄我家……也不想想,“是你不交好沙堡一屋人呢,还是沙堡一屋人不交好你”,有的公社干部这样说,可是,二甲野山椒听得懂吗?
“哎,你们沙堡的野山椒上庙这么久了,好像大变样了……”
“这是在庙里……你觉得她人好是吧?昨天就——不说了不说了,看我这张嘴!”
又是初一,上庙的人路上问沙堡的人。沙堡的人说了一句赶忙闭嘴,惊慌的四下里看。
野山椒夫妇骂遍沙堡无对手,挑拨是非是高人。话不能说的绝对,沙包还有一人自认为没有被野山椒公婆骂过,那就是二甲同太公的堂嫂。有一年腊月,堂嫂家里杀年猪了,摆了两桌酒水。沙堡的祖上流传下来一个习惯:谁家杀年猪,都会叫上同屋的人喝酒,一家一个,不管帮没帮忙。只要不是深仇大恨,主人都会一一的接,被请的人也会丢开前嫌,欣然前去,也算是握手言和了。堂屋喝得正欢人声鼎沸,灶门角落里,野山椒说话了:“你怎么还请了二结巴呀?”“怎么啦?”堂嫂问。“你还不知道呀?那回,他老婆骂堂哥骂得可凶了……你们是不怕骂!”野山椒添油加醋的叙说一番,堂嫂是急性子,气得吹眉瞪眼,但她是个有修养的人,客人都在,强忍着没发火。左邻右舍都走了,堂嫂夫妻俩在床上准备歇息了,堂嫂才问其怎么回事。“野山椒的话你也听?……不要不听人话听鬼话……那是一场误会……人家还当众向我赔不是了,不要计较了……她就没骂过你?那一回……算了,都过去了,我们不和她一般见识!”堂嫂听了丈夫的话,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那一回,野山椒早上去菜园。她家的菜园紧挨着公家的红薯地,见四下里没人,就飞跑过去挖了十几个大红薯藏在菜篮子底下,用菜盖着,回家路上遇到堂嫂也去摘菜。过了个把小时,工作组带领小队干部挨家挨户搜查红薯。那时,小队经常有人早晚看护庄稼的。看护的人远远的看见红薯藤上的露水没了,走近发现有人偷红薯了,就向队长报告,工作组也知道了。工作组的小魏才走进野山椒假的堂屋,就闻到了红薯的气味,揭开锅盖一看,正在煮红薯粥。“你锅里的红薯哪来的?”小魏初来乍到,并不了解野山椒的德性,再者初生牛犊不畏虎,厉声追问。工作组,野山椒还是有点畏火的,扣工分口粮不算,惹毛了还要去公社办学习班。“自留地里的。”野山椒毕竟是野山椒,并不慌乱失措。“好,带我去看看。”“不去,不见我忙着吗?”“不去?那就是偷的集体的。”“不要乱吐血!你看见捉到老娘偷了?你是国家干部,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没抓到现行,就胡说八道呀?”小魏见野山椒骂人,也就犟起来了,非得拉着野山椒去看他家的自留地到底挖了红薯没有。野山椒的泼辣又来了,见小魏拉着她的衣袖不放手,就一把扯开自己衣襟,一转身上衣就在小魏手里,上身赤裸无遗。“快来人啦,有人扒我的衣服了!”小魏哪见过这种情形,面红耳赤的赶忙丢了衣服,逃离了是非之地。沙堡的男女老幼都来了,野山椒还赤裸着上身在地上打滚撒泼。人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不说明。不久,小魏调走了。事后,野山椒怀疑是堂嫂说的,指桑骂槐好多回。堂嫂心里没鬼,也没当回事,还以为是骂别人呢,堂兄可是一清二楚。
昨天……昨天是怎么回事呢?沙堡的沙英祥早上去自家的扶梯踏步骑摩托上县城,不料空空如也,摩托已不见踪影。虽说摩托买了两三年,但骑得少,还是大半新的。沙英祥努力的回忆着,但他爱一口酒,做事粗枝大叶丢三落四。“我清楚的记得是二十八那天骑了的,放在门前场地上的。”沙英祥终于想起来了,“不错的。”“二十八?傍晚我也看见你将摩托停在场地的呀,——对,那晚,沙英海家有客。”二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有意的提醒沙英祥,“我记得不错,那晚看电视到十一点多,好像听见有人在你家门前发动摩托的响声!”“对对对,是的,我也记起来了。那晚我和二甲在看《谍海风云》呢,是听见摩托车的响声。”野山椒也附和着。这时,围聚了一些人,沙英海也在内。众人都知道二甲野山椒说这话的目的,但都不好插嘴。沙英祥瞟了一眼人群中的沙英海,目光怪怪的。沙英海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很不是滋味,更多的是恨恨……幸亏英祥知道英海的为人,两家也处得和气,不然……人们担心着。“你的摩托是大阳的,黑色,左边的后视镜破了,后备箱的锁坏了,对吧?”一个路人听见议论,发话了。“你怎么知道?”沙英祥似乎抓住了一点线索,急急地问。“我怎么知道?问你自己吧。我家就在大队部侧边,那摩托在进我家的小巷口放了一天两夜,昨天早上才不见了。”路人淡淡地说。“唉,是的了。那天喝了酒,去大队部办点事,将摩托车忘那儿了。”沙英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差点——”。二甲野山椒见目的没有达到,悻悻的走了。沙英海“哼”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心不向善,拜佛有什么用?”
“没有宽容之心,慈悲之怀,上庙简直是在亵渎神灵。”
“嘘——”有人回头远远的看见野山椒来了。
众人又默然了。灵官庙上,钟磬激荡的传来……
“罪过,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