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风很大,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次。从饭馆出来,风呼呼的刮着,我们缩着脖子,搓着手,站在了门外,路边的行人很少,满地的落叶,在地上滚来滚去,偶尔一两只被风挂倒在地的打着广告的旗杆躺在路边,我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风生疼地掴在人的脸上,却不留痕迹。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妮子大衣,出门的时候没系纽扣,突然的大风迎面吹来,有些不知所措,身上的温暖一下子被风剥了个精光,好像风比我们还要清楚温暖的地方在哪。我们急急忙忙的穿过马路,找个避风的地,把纽扣系上。
我们迎着风跑,她猫着身子,在我的身后,这样可以为她挡风。我以为还不够,我就张开双臂,挺直胸脯,在前面跑。可风正从我挡不住的地方刮了过去,我的手指缝里、我的跑步时腿缝里、我的牙缝里、我的身体上每一个毛孔的间隙里、都有漏掉的风,刮向了她,要不然我怎么会听到她颤抖的声音,风比我更熟悉我身上的空隙。
我要是一堵墙、一扇门、一片瓦就好了。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每一次刮大风的时候我都会替她挡着,不再会让她受到风的伤害。
很多人都是在一场一场的大风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很多事物也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风里发生了改变。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挡一挡,为自己的爱人、亲人、友人。
记得我小时候,最温暖的事情是在冬天的晚上躺在被窝里“听风”,北风从屋后的荒野吹来,我就把一只耳朵压在枕头上堵住,用另一只耳朵去听,这样我就可以听到风的声音,如果我不想听了,就把两只耳朵放在风里,一只往里听一只往外冒,这样就啥都听不进去了。
每一次刮北风,我最先听到的是,村北头那棵榆树被风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我知道那是风的声音,没有风的话,榆树自个不会噼里啪啦响的。这个时候我就会裹紧被子,缩在里面。风刮到屋顶上呼呼地,是天空的声音,整个天空就像是一块旧布被撕扯一样,村北的榆树将它撕成一缕一缕了。经过村子时,挂在屋檐上的丝丝缕缕怎么也挂不掉,它们会渐渐地牵动着整个村子移动,是回到昨天,还是刮向另一个冬天,我都不知道。反正,那个晚上村子带着一村沉睡的人在荒野中奔走,一步比一步更荒凉。
那个时候我还小,我只知道是家里的院墙为我挡住了风、家里的大门、家里的糊着粉连纸窗户为我挡住了风、还有裹在身上的被子为我挡住了风。可我却不知道用什么为村庄挡一下风。大人们也不知道。
当早晨醒来,就会看到被风改变的事物,村庄就像变了一个样。院子里会多出一些不知道从那棵树上刮过来的残枝七零八落的散在门口、地上、墙角。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一块抹布挂在了枣树枝上,同样我家压在草垛上塑料布也不知刮谁家去了。
曾经一直以为最厚的一堵土墙,也在呼啸的大风中渐渐变薄变矮了。曾经一直以为它将会是长的最直、最高的一棵树,也被刮歪、刮斜了。曾经那些在心中一直坚定着的事物慢慢的都发生了改变。听我爷爷说,曾经这里不是村庄,是连绵几十里的芦苇荡。
打哪以后,我常常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明丽蔚蓝色的天空干干净净,天空下是冬天生长着的芦苇,一片连着一片,一茬接着一茬,绵绵几十里。芦苇荡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尽头是一片湖水,清澈甘甜的湖水滋养着这片海一般的芦苇荡。每到冬天,刮大风的时候,这里的芦苇荡没有一丝毫的惧怕,风是贴着芦苇尖吹过来,也是贴着芦苇尖吹过去的,洁白轻盈的芦花,随风的方向漫天飞舞着,任由它们呼啸。现在的风吹来了很多东西,也带走了很多东西,在那时却带不走一颗芦苇,海一般的芦苇荡在这里扎根、生长着。
许多年后的今天,一场大风吹过很多人都没有了根,很多人等老了,走不动了,也干不动了,就开始寻根。根没了,就会被风吹走,在半空中被吹来吹去,累了,没法歇,苦了,没处说,不知道将要去何方,跟着风走,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它也没根。
还是许多年后的今天,慢慢的长大了,知道了啥事物在风中发生了变化,
啥事物又是亘古不变的。
后记
那晚的风很大,钻透了我身上的每一块温暖,但是,风不知道,我留了个心眼,就在我张开双臂,跑在前面的时候,我把其中的一块温暖,偷偷的放在了身体的某个最深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根”,再猛烈的风、夜刮不走,再寒冷的夜也冻不僵了。
写于201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