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大作
“那时湘北地界天寒地冻了,田埂上都结了冰。”父亲晚年跟我讲这段往事时,眼光深邃而平和。“天快黑的时候,命令下来了,说日军马上要开过来,部队就地伏击。”
“那是一个很大的田峒,我们成百上千的人马都卧倒在田埂上,枪朝前方,手指搭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火。”
“那晚风很大,伸手不见拳。我们还是穿几件单衣,伏在田埂上冰冷刺骨,浑身打颤,搭在扳机上的手抖个不停。军令如山,冻死也不能动,不能出声。黑夜里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一点动静。我也冻得双手越来越抖得厉害,就是忍不住。”
“突然,我的手指抖动了扳机。枪一响,田峒里跟着噼里啪啦全是枪声,一直打到天亮。”
“天明后,战场上并没有发现日本鬼子,大家才知道白打了一晚。长官追问下来是谁下的开枪命令?是谁打了第一枪?谁也不知道。”
“听说指挥部的大官当晚吓得连夜逃了几十里。”讲到这里,父亲忍不住笑了。
这个故事曾让我为父亲的生命担忧,倘若他承认是自己惹的祸,或者查出来是他开了第一枪,他肯定被拉去毙了。
夜放逃兵
“油麻乡的那个逃兵,还是我放了他一命。”父亲说。
“他专门做卖兵,收了别人的钱代人当兵,等送到了部队上,他又设法逃了,已经好几次了。这回倒好,他做卖兵又到了原来的部队,被长官发现了,抓起来了,准备枪毙了。”
“那天晚上是在一个山村厅屋里,他被绑在一张八仙桌腿上。下半夜是我看守,我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说了当卖兵的事。我听他口音好像是老乡,他说是湖南永兴县的,是油麻乡的,是真老乡了。”
“他也听出我是老乡了,就小声求我救他一命。我说现在不行,得等等,想想办法。我看绑他双手的绳子是打了个活结,就轻轻拉了一下。”
“鸡叫了几遍,我看他挣脱了绳子,就示意他赶快逃。估计他跑出村了,我放了一枪,就势摔了丈把远,手脚都磕破了血,大喊‘逃跑了,快来抓人。’”
“长官和战士赶紧起床跑来问怎么回事,我指着大门口说,你们赶快去看那人被我打中了没有。我哎呦哎呦揉着手脚站起来,一面怪怨:‘你们怎么搞的,没有把人绑紧?我正在站岗,他突然从背后把我打倒,我朝着他就开了一枪。’”
“长官马上派了几条火去追,半早上,几条火回来了,人没追上。”
“解放后,有一次赶油麻圩,我还碰到过那个逃兵。”父亲显得很欣慰。
捉虱挨打
“热水坑那一仗,跟日本鬼子足足打了两个多月没下火线。吃饭在战壕里,睡觉在战壕里,除了拉屎,没有脱过衣服,全身都臭了,嘴尖毛长,到处是虱子。特别是早上刚出太阳的时候,虱子成群结队从衣领里一路路爬出来,奇痒无比。”
“那天早上我去换岗哨,太阳出来了,虱子也一路路从脖子里爬出来。我站了一阵岗,看看没什么情况,就放下枪,把衣服一件件脱了,抖落虱子。”
“‘黄观成,你好大的狗胆!’冷不防连长来查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背上已经挨了几棍子。‘你别站岗了,等下到我那里去。’连长说完怒冲冲走了。”
“一会儿,班长和排长来了,对我说:‘就是虱子把你一身肉都吃完了,也不能放下枪啊,这是战场,万一日本鬼子上来了怎么办?这下好了,看连长怎么收拾你,我们也救不了你了。’我说:‘今日是我的死日了,躲不过了。’”
“我来到连长面前,连长命令我跪下,一扁担打在我头上,血流了下来。我说打得好我该死,我不该放下枪捉虱子。连长问我该如何处理,我说按法该枪毙。”
“后来连长打辛苦了,下令把我关了几天禁闭。”说到这里,老父亲的眼里有点湿润,“部队里好苦啊。”
2012年11月10日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