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成长

发布时间:2024-07-08 17:13:24

据说老人才会寂寞,我常常一个人坐着、数着春天飘下的落叶,仍是绿色,还有光泽,目送他们沿着命定的路径消融,恨自己不应该醒来,在长夜沉睡也是配合。

我的眼睛睁开,同时心也打开,母亲用撕裂的目光抚摸我,不停的用双手捂住眼泪,明天黎明来时,我的父亲要带我去他走出来的贫瘠的家乡,整个历程都是我的幸福,厚厚的手掌托着我,臂弯似摇篮温柔,五福外的大叔与妻子在村口岔道远远的迎接我,我从父亲的手掌飞过去,这样的腾空荡漾了我的欢乐,让呆在原地的父亲无所适从,他茫然注视着我碎花的婴儿被,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零乱了眼睛,直至消失在山坳,初春的风刮向父亲有了疼痛。

我成了大叔的儿子,非常疼爱的儿子,每一步都带着我,田野的风摇醒树叶,我坐在树下啃番茄,翻新的泥土夹着芳香,领头的山羊守候在我身旁,我试着跨上他的背脊,一次次都跌落在他脚下,惹来两老哈哈大笑,后来就带上大黑狗,命令他站直、不动、保持,我终于骑在了他的身上,回到家,猪也骑,就是喜欢窜上跳下的,也不知道是那一天,我安静的趴在床榻,不能走也不能坐,我的小屁屁痛到腐烂,开裆裤也不再穿,我也不哭,因为没有感觉麻木,滴水不进,病怏怏的无所事事,我的小手缓慢的拔着枕心里的棉花,一丝又一丝的白色填满了我的眼膜。

大人们说着关于死的消息,我奇怪:死是死不了人的。他们说必须把那个送我来的人家请来,让人家来决定我何去何从,也有人说让我在赤脚医生的治理下自生自灭,因为人家来了,我就得走了,他们就会失去我,白养几年了,大婶在纠结,大叔摔门进城了,骂骂咧咧的对那些人说,这是人命呀!

我在大姐的怀里颠簸,妈妈在旁边哭,爸爸阴沉着脸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土特产,身后我听到传来的长叹短息,大姐的泪滴落在我的嘴角,咸咸的甜蜜,市医院为我忙碌了一会。先会走路后开始说话的我,第一句当然是妈妈,我的记忆里没有了乡下百草坪的气息,没有了潘爸潘妈的怀抱,牛羊的味道与大黑狗的唾液。

我家门外50米处,有一块青石板,没有路灯时,最是我喜欢呆的地方,窝在旮旯里可以躲避北风,要知道家乡夜晚的北风出奇的冷、出奇的刺骨,几乎很少有人愿意呆在青石板上的,特别在晚上,可是,我常常去,我无法听懂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一直没有弄懂他们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他们争吵。

妈妈那时的成分是地主,爸爸是工人,有六姊妹,我是最小的老六,比较复杂的是,我的大哥是妈妈带着来的,我的大姐是爸爸带的,他们是重新组合的家庭,后来才有共同的四个子女,不知道是因为多了我,还是一家人只有爸爸的可怜收入来维持,导致了他们的矛盾,所以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全是争吵,而我每逢战争一起,便悄悄出门,学会了看父母的脸色与眼睛。有时睡熟在青石板上,常常是哥哥和姐姐在很晚的时候拉着我迷迷糊糊地回家,那时的家,死一般的沉寂,能够看见妈妈在屋的角落抹泪,有气无力的催我们快快去睡。

开始上学了,我比较努力也喜欢,渐渐的得到一些奖励,恍恍惚惚中感觉,学习是寂寞的事,必须一个人孤独的在自己的空间里看书、写作业,我享受这样的自由,我在学习之余,经常一个人编织梦幻,看过的《伊索寓言》我扮过无数的动物,很少的几部电影我扮着表演,特别是《少林寺》《长征》我演得如醉如痴,有一天,爸爸把《三国演义》丢在我的面前,书从那时开始成了我的唯一爱好,我会节省下有限的早点钱去新华书店,在假期间学着别人摆书摊,一块塑料布,整齐的摆好书,2分一本让人阅读,然后继续光顾书店。

潘爸、潘妈来看我,觉得我以后一定有出息,每一次都带我买很多很多我中意的书,邻居也夸我,少言寡语的我竟然是个爱学习的小家伙,也是奇怪,在我们那条街道,只有我最后考取大学,津津乐道的我成了他们鼓励自己子女的楷模,如今还有老人记得我,尽管家乡已久违,故乡也变了颜色。

我陪着潘爸、潘妈回乡下,成了客人,不自在也不好玩,幸亏那里的桃树、樱桃吸引我,任我采择,院子里的鸡被我追得亡命狂奔,大黑一天都跟着我,百草坪山坡上无数的小花,绽放的红、绽放的黄还有洁白,躺在上面用手抓云朵,山脚下的小溪,鱼虾成群,我总是捞不着,尾随我的小伙伴教我,与他们一同赤身裸体戏水,呛了许多口水,流着眼泪干呕也乐此不彼,溪水载着我们的欢笑一路到了‘月亮湾’十多米的落差让我们惊叹着往回走,我教他们背诗还有儿歌,直到满山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我们才踏着晚霞归。

父亲躺在医院派人来领我,在我还不知道伤心与哭的时候,他就走了,凤凰山多了一冢新坟,我看着他们挖坑、放棺、填土,我看着祭奠的人群散去,我看着日头落到山那面去,白森森的像深夜,月亮在头上狰狞,倔强的泥土硬是拱成一座沉沉的山岗。

妈妈开始学绣花、裁缝、织毛衣,继续着我们的日子,肉几乎没有,豆腐与洋芋在妈妈的烹调下非常可口,尾声的菜市各种蔬菜便宜,尽管病怏怏的垂着头,因为地主身份,子女的工作社招也苛刻,大哥、大姐全都到外地干苦活,1982年人口普查时,我在户口上把地主改为好人,检查的人笑着点头认可,二哥、三哥便在政审严格下陆续入伍,那时的退伍军人是可以安排工作,余下我与二姐与母亲相依为命。

二姐性格开朗,很少与我玩,家突然变大了,我一个人在家继续我幼稚的梦,我没有远大的理想,就是想长大后让妈妈不再辛劳,过点好日子,能够每天都吃上喜欢的蛋糕与鱼头,可是,我的母亲为了让我读书,常常为我洗衣服,什么家务也不让我做,让我在无聊的时候也去翻书,偶尔也留我的同学在家陪我吃饭、写作业、一起玩耍、一起疯,潘爸、潘妈常常带许多土特产给我,嘱咐我经常回去,可是,我的眼睛想去看透诱惑,乡下的水太清,云太白没有颜色,我的漂亮衣服与土坑与茅草与水沟格格不入,便很少回去,时间原来可以拿来撒谎,爱也可以用来抛弃,迈出的每一步都用青春为伍,风光无数。

不懂爱情,爱情却在身边汹涌,我的抵抗不过是一层纸的徒劳无功,捅破后便是溃败,体无完肤,误以为草与花在一起是无与伦比的颜色,昙花一现倒诠释了爱情的瞬间,尽管我把点点滴滴刻在笔记本上,画在心田成了甜蜜,却看到排山倒海的反对与恐惧,乐得后退,去重温我习惯了的静夜,焚烧的火焰就当做一个人独自前行的灯,绕开热闹与人群。

上坡的路不能再有障碍,跨不到山顶就只能从头再来,我依旧在书里徘徊,失败让我承受着像炼狱一样的无情、还有反反复复的无视,最不忍听到妈妈轻轻的叹息,那是华发、是渐渐弯曲的背、是已结了痂的手、是床上整齐的被褥,不经意的有了凌乱、是没了精力长时间蹬在缝纫机上,我让自己把黑夜当做白天,眼睛睁不开,让闹钟定时叫醒,准时点灯,准时!

打点行囊时,竟是不舍,月台远逝,我恨不得中途下车,我知道我错过了什么,以为时间可以用来忘记,记忆却满载一路,再累都无法入睡,茫茫一片,从此那里是家,那里有洋芋丝的清香,踩在每一天街道的每一颗石头上,脚被胳疼,排外与陌生理直气壮地横行,挤出一个叫孤寂的空间,我折叠思念隐藏,一张桌、一盏灯、一支笔就足够一夜月光,诗词里有月光即是故乡,行行密密缝的母亲想没有想过停。

停的那天,是一个晚秋,没有风、没有,甚至看不到落叶,偏瘫的右手萎缩,双眼却盼我有个归宿,膝下进孝短暂得没有温度,连同母亲的躯体,孤单的躺在恒温的零下摄氏度,我亲自为妈妈整理遗容,嘴角仍有笑容,有一撮白发挣脱了束缚,斜垂在额头左边的眉角,皱纹绽放出忧愁,叮嘱我不能再寂寞,找个人来填充,送殡时狂风大作,雨如雹,稀泥深陷到足踝,灌一壶酒喊着哀乐的号子往山上跋涉,倒了一地的玉米、踏了一路的新苗、掏空了一吨的泥土,构成了一个空空的穴巢,形成了坟墓,那一刻我便爱上了它,静穆的洗涤了灵魂,魂魄连通了与地气的呼吸,藏传佛教的长生跪能够温暖身下的尘土,在母亲的坟头我愿不起,周围的野菊花,需要泥土与潮湿,还需要温度吗,黑夜有没有月光照顾她?

为什么回来的路岔道这么多,父母的那条路,我看不透,我想把眼睛闭上,不再张望,我知道,我的路在寂寞那头、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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