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父亲离开我已经两年多了,可是,父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烙印深深地般刻在我的心底,挥之不去。我总会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看见父亲慈祥的脸庞。大雨倾盆的时候,我担心父亲的“新居”会漏雨;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害怕父亲被寒冷侵袭。我祈求孤独远离父亲,我祈祷快乐与父亲相随。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父亲。
父亲一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在父亲年幼的时候,八岁的大伯在族里接太公时被人挤到水沟里,回家后一病不起,因为家里无钱医治而过早离开人世。父亲成为家中的长子,砍柴、烧火、做饭,照顾弟妹,早早挑起生活的重担。
1960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九江师范,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曾祖父为了全家能多吃一口饭,为了让父亲圆求学梦,自己被活活饿死。可以想象悲痛欲绝的父亲是如何擦干眼泪,背着简单的行囊,步行100多里到九江求学。
1963年父亲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峨嵋学校当老师。一个月十几二十元的工资,根本不够全家十几个人的开销。64年和母亲结婚,后来生下大哥后,接连又有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1983年调到了家乡任教,分家时尽管连一间像样的土屋也没有,但是父亲还应允祖父,小叔的婚事开销一律承担。再苦再累父母都默默承受着。母亲一向能干,暑假里,她带领我们兄妹几个到田里帮助正在自己田里挖泥做砖的父亲搬砖。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流到父亲的眼里,父亲只是用满是泥的毛巾擦了擦,就接着干了起来。皮肤晒黑了,裂了;腿因为挖泥时不小心被牛犁靶锋利的齿子刮了一个大口,鲜血直流;手起泡了,泡上又出血……可是父亲硬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砖有啦,木梁没有,父亲向祖父开口要。祖父骂父亲“要木梁,没……没有……”父亲再要,他骂道:“要……要……要去死哩,死了过年……”,祖父是个结巴,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母亲的心,父亲和母亲最后宁可向别人借,也没有向祖父开口要木梁。房子刚盖好,小叔就要结婚,家里唯一的一头猪被拉去卖了,还欠了债。记得那时候倘若家里煮上一顿米饭,母亲总会把门牢牢地拴住,不停地嘱咐我们:“别让人看见了,不然会说我们家欠的钱不还,还吃大米饭。”父亲个头大,饭量也大,总是吃不饱。到后来日子好过了,可以吃饱喝足的时候,父亲总会美美地大吃大喝,我想父亲的糖尿病就和他后来没有节制的吃喝有关吧?因为他实在是饿怕了!
日子在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的身影中慢慢消逝,可是父亲并没有因为孩子们的长大而轻松起来,反而更劳累了。1986年大哥高考,恰逢父亲耕田伤了腿,没有为他报考志愿把关。尽管大哥的成绩一向不错,可还是落榜了,大哥难过极了,父亲也自责了很久。大哥不久就成家了,结婚的花销又加重了父亲肩上的担子。适逢这个时候,大姐和村里的一位同族大哥私奔到湖北去了。父亲跑到湖北把18岁的大姐找了回来,整天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姐,不要跟那个人来往,那个时候,村里是禁止同族青年结婚的,况且那个大哥的家境还不如我家。说到伤感时,父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因为他怕村里人的唾沫把大姐淹没,也怕大姐跟着那个人吃苦。那阵子,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大姐最终和那人断了来往,找了现在勤快能干的姐夫。她的婚事刚尘埃落定,二哥就病了——慢性肠炎,一向成绩不错的二哥因为每天不停地上厕所苦恼不已,不得已辍学了。父亲带着二哥在南昌、九江两地医院跑,治疗时,父亲为二哥清洗、擦药,和二哥一起分担生病的痛苦,帮二哥度过病中最难熬的日子。
过度的劳累,让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病倒了。92下半年,父亲感到身体不适,上医院检查。结果是需进行切除手术。94年初,大病初愈的父亲张罗着为二哥开了一间小店,父亲的鼎力相助,加上二哥为人诚恳,生意做得一路顺风顺水,小店成了现在的超市。我们姊妹几个,最怕过年,因为二哥的超市一到过年人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往往是全家上阵,忙得腰酸腿疼手软,也招呼不过来。父亲是忙得团团转,一刻不停闲。他想让二哥早点走出退学的阴影,过开心的日子。
大哥大嫂和几个姐姐先后去了新疆打工,照料孙辈的任务就落在了父母的身上。父亲为了侄儿丰丰,主动当他的班主任,教他读书、识字、做人,侄儿也不负厚望,人品极佳,而且遵照父亲的意愿,考上了复旦大学经济管理系的研究生。
可恶的病魔是要把父亲折磨垮掉的。在切除了扁桃体后,父亲的高血压、颈椎病、脑血栓、糖尿病接踵而来。2007年9月28日,父亲又被查出患有直肠癌要进行直肠切除手术。
手术前,一连两天被禁止吃饭的父亲禁闭着双眼,一步一挨地走向麻醉室,整个人有气无力却还不忘对我说:“我精神好得很——你们别担心我——我一会儿就出来了。”我和母亲心痛到了极点。强装笑脸把他送到麻醉室门前,被麻醉师挡在了门外。四个小时之后,主刀的周医生端出大半盆的鲜红的东西,那是父亲的血和肉啊!我的心刀绞一般,母亲当场晕了过去。
手术后,为了让父亲尽快好起来,我拿起了从未看过的中医书、穴位按摩书,把从书中学到的点点滴滴都告诉父亲。在熟人或朋友面前,我很少提及父亲的病——我怕别人歧视他,我也怕大家在他面前说他的病,我更怕大家的关心和安慰在父亲独自一人时变成心理负担……
父亲却坚强地对我说:“丽呀,我什么病没得过?不都好了?现在你又教了我这么多保健方法,我管它什么癌不癌的,是把人吓呆(ái)了,我不怕!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癌,都是医生吓人的——”父亲的坦然让我宽慰了许多。
我和父亲的努力终究抵挡不住面目憎狞的病魔。99年清明刚过,父亲便又出现了身体不适。我们在瑞昌做CT检查,到九江做核磁共振,去南昌做全身骨扫描,上湖北蕲春找民间中医——都没有检查出病因。父亲病急我乱投医,到处寻访,有一位叫张和清的医生告诉我,父亲可能是腰椎间盘突出,九江中医院挺好的,他建议我带父亲去那里看看。在九江中医院,父亲又做了全身的CT检查。我最不想看到也最怕看到的结果出来了:父亲的尿道和肺部发现了肿块,我们不得不留在了医院做化疗。
在前两次化疗回来时,父亲感觉肠胃不适,我为他配制了中药炖粥,吃了后明显好转,可是第三次,父亲难受多了。前天,我买来西洋参片、淮山药和两只老鸽子,把配方写在纸上请做批发蔬菜生意的吴婶捎去。下午,吴婶回来时对我说:“你爷说起你,眼泪就往下流,他告诉我你小时候就知道疼他,做客回来还在衣兜里带肉和豆腐给他吃,大家叫你丢,你就是不丢,弄得做客才能穿的衣服又油又脏——现在又为他操碎了心,而且一天一个电话鼓励他、安慰他,叫他把病赶跑,还说你晚上睡不着,就求神保佑他——他说要是没有你这个小女儿,他可能早就不在了,他还说为了你,他要好好地活着,能多活一年是一年——有你这样的女儿,是你父亲的福气呀!”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父亲掉眼泪——听着吴婶的话,我的双眼渐渐迷离了——
耳边,父亲因为化疗嗓子疼痛的嘶嘶声似乎还在响着:“丽呀——嘶——天凉了——嘶——你身体不好——嘶——要带暖一些——”我的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
父亲,在女儿面前一向坚强的您,只知道我对您的好,哪里记得您对我的爱?小时侯我怕辣,不吃一点放辣椒的菜,您端来一碗米汤,先将菜在嘴里含一含,又在米汤里摆一摆,再放到我碗里。读初中时我在学校住读,每个星期三的中午,您在范镇街上买来肉,到熟人家里煮好了送来给我吃。我想您也吃一口,您总是说不饿,等我吃完了,才带走空饭盒赶回十里外的家里吃饭。我毕业了,分配到九源,您扯来花被单被套,弓着腰弯着背为我铺床,九月的天,胖胖的您大汗淋漓……
……
父亲,您安息吧!无情的病魔用最可怕的疼痛夺走了年仅69岁的您,留给我深深的思念和痛苦。无限伤感之时,轻轻念着我写给您的《忆慈父》,以慰相思之苦:
正是二月初三日,慈父乘鹤仙游去。
苍天垂泪地抽泣,大山呜咽水伤心。
慈父一去不复返,唯留儿女泪沾巾。
依稀昨日黄昏时,我父拄拐艰难行。
手提老年干部证,趁着落日赶回程。
病入膏肓痛难忍,仍把宗谱挂在心。
平日不忘穷苦人,病危疯妇携礼问。
匍匐求神保我父,天堂享乐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