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你不曾入睡(乐乐100)
三月的小雨,就着夜的安谧,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了人间天堂。氤氲的水气把临安城妆点得更加秀丽妩媚,无边的丝雨仿佛在织结一个迷离的梦境。断桥、苏堤、孤山,就像一幅淡得不能再淡的写意水墨。
小楼夜静,灯火青荧。你站在窗前,透过稀疏的雨丝,隐约听到,西子湖畔画舫上传来的笙歌弦响。你的心头又翻滚起赵皇帝说的那句听来颇有人情味,实则很不顺耳的话:“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在他眼中,原来你以花甲之年,从山阴,骑马客京华,就只是想找个“赋咏自适”的地方!
是啊!流年似水,白驹过隙,对你来说,谈兵论战已日渐隔膜,吟诗填词反倒成了每天的习惯,也怪不得赵皇帝说这样的话。
霏微的薄雨,渐次变得细密,跳珠一般的水点,轻轻划过你的面颊,你嗅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在雨声的映衬下,小楼愈发显得清冷。寂寞浓如酒,令人微熏。你回身坐到案几前,喝下一杯温热的苦茶来醒神。连日来,为了打理无聊的心绪,你分茶的功夫练得是越来越老到,但今夜,你却不想再“韩信点兵”了。或许是这窗外纷乱的雨,破坏了你的闲情,使你的思绪也随之纷乱起来。
“沙沙沙”的雨声从四窗来叩,仿佛三十年前瓜洲渡的号角又回旋在你的耳畔。那一次,金人饮马长江,你虽然没能与之决高下,但在你奔涌的血脉里一定呼啸着激昂的风声水响,你的心跳也一定应和着前线气壮山河的杀伐声震天撼地的战鼓声以及长江滔滔入海浪淘历史的江声。你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站在艨艟巨舰之上,让迎面而来的海风,鼓荡胸襟。你雄姿英发的剪影,定格在了铁马冰河的梦中。
不过,想象终究是隔了一层,幸好在你生命的记忆中还屹立着一座大散关,让你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有了一次最贴近的体验。你着戎装,骑战马,“射虎南山秋”,你“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气吞残虏”,把满腹诗情都撒入逐敌的马蹄,汇成宏丽豪壮的吟唱。
洋溢着少年理想、燃烧着壮时激情的岁月,在俯仰之间,都已山长水远。如今,瓜洲渡、大散关早就淡出了你的视野,以至于连“楼船夜雪”、“铁马秋风”的想象也显得有点奢侈了。在湖山歌舞、尽事逍遥的时代,在断肠落日千山暮的时代,谁还在呼唤久逝的汉唐雄风,谁还在坚守那些渴望英雄与血泪悲歌的心灵,谁还在午夜寂寥的星空下倾听宝剑的鸣声?
人家南渡君王,都不把苍生社稷放在心上,你又何必一念耿耿地为他们呼喊呢?自山阴遥望汴梁指点临安,世路之艰难,除了感慨之外,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你沉浸在一片遐想之中,为胡尘里的遗民泪尽而黯然,静听窗外的雨,好象燕子的呢喃,又仿佛爱人含蓄的低语,更撩起你心底无限的感伤,人世间总有些情事是放不下的。横戈马上、醉卧沙场,你绝对不会输于任何一位古人,可在母亲面前你却连一丝一毫的英雄气概也没有了,终于亲手酿成自己爱情的悲剧,注定一生相思熬煎。一纸休书上那个违心的签名,虽然笔力不重,但墨痕却渗进你的骨子里,永无法磨灭了。一阕靡丽凄婉的《钗头凤》,一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道尽了你的尴尬与无奈,却排解不了你心底永远的痛。当不再拥有的时候,你懂得了如何记取,哪怕只是“惊鸿倩影”,你也会把它镌刻在记忆的屏幕上。
微雨纷纷,殷勤地眷顾着每一朵花枝。曾经与爱人执手绕遍芳丛,共赏绿草如茵,同抱雨意绵绵,眼下楼头听雨、两鬓飘霜的你,是否还像少年郎那样春潮涌动?
慢慢地雨小了,檐前滴水落在青石板上,滴嗒滴塔响个不停,就像灵隐寺和尚木鱼的敲打,满世界似乎都被浓浓的禅意所笼罩。你的心平复了没有?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想必你也知道,去掉执著,将眉间心上的苦轻轻拨落,就可以获得生命的清安自在,但是你偏偏沉于爱恨交织的罗网之中,偏偏在柔情万种、欲振乏力的时风流俗里,酣畅淋漓、尽情飘逸地书写自己生命的原色和真性情。无怪乎,后人以“亘古男儿一放翁”来赞许你,你也算不枉此生了。
当雨消歇的时候,幽深的巷子里传来叫卖杏花的声音,你一下子从似睡非睡中惊觉。这吴侬软语经过一夜甘霖的滋润,听来更加抒情悦耳。水灵灵、湿露露的杏花透出春天的气息,但青石小巷里潺潺而去的流水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
文:乐乐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