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消逝在黎明前

艾果又开始做梦了,梦里他又牵着他的马溜达了:浅灰色的马,棕色的马鬃,沾满污泥的缰绳,唯一雪白的是马前额的那块小斑块,鸡蛋大般的小斑块。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艾果一直这样认为。

艾果很喜欢骑马,或者说曾经的他是个玩马的高手,他喜欢骑着马奔跑在窄窄的乡间小路,滑溜溜的骑,不要马鞍,不要马镫,就这样翻身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双手抓着马鬃,双腿夹着马肚子。匍匐着身子,弓着腰,随着马蹄的双起双落,感受不同的颠簸感!他喜欢这种没有束缚感的骑马方式,喜欢听听风在耳旁撩过的那种声音,呼呼的,毫无韵律可言的声音!在艾果14岁的那年冬天,艾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右手着地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骑马的代价!当他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因惊吓而跑远的马时,他才发现了更大的代价:手成了弯曲的树枝般!但艾果并没有哭,他知道又闯祸了!母亲带着他找到了一个看骨科很好的土郎中,郎中拉着他弯曲的手,趁他不注意的时间拽拉他的手,瞬间疼痛撕裂了一齐,但手也恢复了原样!就这样,艾果抱着他的伤手在煎熬中度过了整整一月!后来艾果长大了,他还时常炫耀他的光荣“战果”:大爷的,那年我骑马把手给摔脱臼了,用左手考试,即使是数学测验,即使我没有答完题,即使写得那么歪歪溜溜,还是考了82分!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就不再让艾果骑马了,即使用马鞍骑也要遭到骂,父母心疼孩子!但艾果还是偷偷摸摸的骑马,婚后,艾果和妻子谈起过骑马,妻子嗤之以鼻:你那么瘦,你骑马?但后来的艾果真的很少骑马了,或者说根本不骑马了。而这一切,都得从黎明前说起!


鸡叫三遍天边明,每当黎明的时候,父亲就起来喂马了,给马装上马鞍,驮绳,套上驼铃。往口袋里装上马食,往帆布包里装上干粮,炒碗饭、煮碗面填填肚皮。父亲必须在日出前出门,而在黑夜里归家!父亲得赶上马帮的步伐翻过后面的山去山脚下运煤!为了致富,当地政府大力推广种植烤烟、蚕桑。而烤烟成了重中之重!种植烤烟需要大量的煤来烘烤烟叶,煤的需求量增加,催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马帮!而马帮最有利形成的就是离镇上不远的小村子!这村子不种烤烟、不种蚕桑、只种核桃,满山的核桃!所以当烤烟大力发展的时候,艾果的父亲就看见机会来了,倒卖煤,最好的煤就在山脚下,而且山高路远,车进不去,只有靠马把煤运出来!刚开始,只有堂兄和艾果的父亲倒卖,当别人看到这一门路的甜头时,马帮诞生了,家家养马,一家俩匹!本就不大的一村子,短短几月时间,村庄里到处是马!艾果最喜欢看马帮了,几十匹马浩浩荡荡的,驼铃倒是没有书中所说的所谓“悠扬”,马叫也不是对空嘶鸣,而是对地喷气!艾果一直这样形容这个村庄的马:该死的些,老远就听见嚎,害的我连马都骑不住!艾果最想跟着父亲、跟着马帮去山脚下!但父亲不让,因为艾果得看家、做饭。而且必须看好自己的学习!艾果的成绩一直是父亲的骄傲,他希望艾果能够真正的成才!他时常对艾果说:你那点小干巴不是鞭策马的料!而父亲越是不让艾果去,艾果就越想去!父亲禁不住艾果的缠,在寒假里一天,终于答应了艾果,可以让他跟马帮!

黎明了,父亲叫醒艾果,收拾妥当,带着艾果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艾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握着树枝!他兴奋的抽打着马匹,呼啦呼啦的吆喝着马匹,他骄傲的走在马帮的最前面,后面压阵的是堂哥!长长的运煤队伍,顺着弯曲的小道慢慢向山头爬去!老远看去,别提有多壮观!很多年以后,艾果做梦都会想起那马帮、那马、那人、那活生生的生活!艾果第一个到达路途中的第一个休息地:陈家坪子!路边有一个不大的村庄,有口井,爬累的人们可以喝水解渴。井边有个小水潭,可以供马帮的马匹饮水!艾果翻身下马,把马赶到水潭边,然后站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脱掉上衣,撩起褂子,露出了干瘪瘪的小肚皮,让山下的风肆意吹进背心,想吹干被汗水打湿的后背!父亲骑着马走在队伍中间,老远就喝呼艾果:你皮子紧了噶?晚上感冒你又叫头痛!汗不露体一直是父亲的道理。艾果嗤嗤鼻子,放下捞起的褂子!马帮缓缓而行,人们边走边嬉笑,汉子们或讲着荤笑话,或咒骂不听话的马匹、或咒骂打压煤价的打铁人周花猫,周花猫是打铁人外号,脸因长年累月打铁工作而漆黑,人们取名周花猫!花猫在云南的方言本土是不洗脸的人!艾果刚开始就埋怨压阵的堂哥:一个大男人像个娘们一样,走在队伍屁股后头压阵!而后来艾果就开始咒骂堂哥:这断脚杆的货,人也像马一样慢,人不行还怪马走不快,马不走不会打啊,就一搅屎棍!在马帮里带头的要有力气的,呼呼赶马的,前面的走得越快,马帮也越快;而压阵的一样,压阵的走得越快,他就可以催促前面的,你催我赶,速度也就快起来了!走在前面打头的艾果心急,忙里出快事一直是他的人生信条,他喜欢风风火火的,而这种态度一直伴着他成长,生根!他总爱抱怨拖沓的人,而当艾果长大后,融入茫茫人海时,他才发觉:也许他什么都学好了,就是没有学会父亲、堂哥、马帮里每一个人的那种有条不紊的生活态度,那种睡着雷都惊不醒的态度!


当早上十点多的时候,马帮到了第二个休息地:吕家沟!到了这个地方,还得为马补充饮水和马食!人也可以休息一下,吃点家里带出来的干粮!在休息地儿,艾果没有再脱衣服露肚皮歇凉、没有再咒骂堂哥。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路边村子一户人家的马跑进了庄稼地里吃庄稼,男主人跑进地里撵马,手里什么都没有拿,他跑过去就冲马屁股抬腿一脚,受惊了的马也扬腿踢了男主人一马蹄,男主人又踹了一脚马,马又踢了男主人一脚,如此循环了几遍,马帮里的人们就哈哈大笑,特别是艾果,笑得弯腰蹲在地上了!哄笑过后,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马帮里传了出来:“你俩兄弟踢起来太好看了,傻货,你不会捡个石头锤它一下,它就不吃庄稼了嘛!啊哈哈!”男主人一下脸红,反应过来,弯腰捡起一个石头砸了一下马,马就忍痛扒起一嘴庄稼溜了,而男主人的帽子和烟斗掉在了地里,什么也不顾就去追马了!这时候,艾果的父亲走到艾果的身边揪住艾果的耳朵,因为刚才马帮里那句传出的不和谐的声音就是艾果的!马帮里又是一堂大笑,人们都说:这娃聪明倒是聪明,就是太调皮了!艾果在人们的笑声中走进地里,捡起男主人掉在地里的帽子戴在头上,把烟斗捡起来叼在嘴里,有模有样的小老头一个!人们又开始大笑,就连严肃的父亲也忍不住笑了!人们的一致评价:这孩子是个难管的货!艾果从小就这样,整天哈哈的,没个正经,长大后的艾果还是这样!总是满口的冷笑话,平时半句话不说,一说就是句冷笑话。他身边的朋友对他最大的评价:爱开玩笑!


中午的时候,到了目的地!阳光很明媚的打在半山腰,山尖的红叶在阳光照耀下分外红!山尖似乎不止有红叶,好像有艾蒿、毛竹、荆棘刺。冬天的远山是透明的。艾果站在煤场透过稀疏的树枝,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山尖在对面的草地打下淡淡的黑影,他的灰色马匹在草皮上嚼着还没被寒风卷走的枯草,堂哥躺在草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艾果又开始咒骂了:这晒干巴的货,整天就知道睡!艾果故意眯起眼睛,看着远山和山下的村庄,看到像蚂蚁那么小的一串行人。冬天的远山就像它结成的冰那样透明。像X射线可以透视人体的骨骼,冬天可以使人透视宇宙的心脏。父亲和马帮里的人们必须在冬天将煤运进家,当快过年时,烤烟大户就需要大量的煤,而冬天对种植核桃的村庄来说,是一个难得的闲暇,而人们还是忙碌,用忙碌来充斥生活!很多年以后,马帮消逝了,马帮的男子们老了,马帮汉子的孩子们如大雁般散居他乡。当艾果想起那山、那草皮、那啃草的马匹、那远山的影子,艾果的心就莫名的加快跳动的节奏!


因为煤的储量不大,一天的煤出洞量不大!黝黑皮肤的煤矿老板站在洞口对里面大喊:“汉子们!快出煤啊,河沟的索命鬼们又上山了,先满足这群吸血鬼!”马帮是煤山老板的大客户,他

四分之三的煤都被马帮的人买走了,他总埋怨马帮的人把煤价压得太低!他时常对艾果的父亲大叫:快叫你们马帮的男人们进去一个到洞子里面看看,懒鬼们是不是在里面睡觉!艾果把衣服脱下往树枝上一搭,挽起秋衫的袖子就往洞口走,边走边道:“要得,黑老板,我进去帮你瞧瞧!”“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来,鸟大个娃就往洞里跑,叫你老爷子揍得你屁股开花!赶紧上棚里烤火去,别在这添事!叫你不要叫我黑老板,上你家就告诉你叫我亥大伯,十四岁的娃,门牙还不关风啊”“可他们说你就叫黑老板啊!”“滚犊子,赶紧上棚里烤东西吃,别在这里搅合!”马帮的汉子们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斗嘴,都哈哈大笑。“艾果 ,以后你就叫亥老板把她闺女许配给你算了,以后他做大黑老板,你就是小黑老板!哈哈!”堂哥又拿艾果开涮了!艾果又在心里嘀咕了:这晒干巴的货,刚才不是还在对面么,什么时候跑这边来了,腿短还跑那么快!其实堂哥和艾果的父亲的年纪差不多,但他老爱拿艾果说事。听堂哥的一番“吉言”,人们又找到了乐子,人人的附和着堂哥说想法不错!就连黑老板也拿艾果开涮了:“艾果啊,以后就叫你爸和你每年往我家用马送两驮核桃!”看着这群爱讲荤笑话的汉子,艾果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般。不过他也在心里把黑老板又黑了一遍:鬼才知道你女儿是不是像你一样黑!


今天恐怕是要摸黑了(云南本土方言:天黑走夜路归家),煤挖不出来,马帮也走不了。都俩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装够一半人的货。男子汉们在煤堆旁边烧起了一堆篝火,吃着家里带来的干粮和水,聊着离不开荤笑话的话题,嬉笑着过称的亥老板,静静的等着煤出洞。而在此时,挖煤工人的工棚传来狗的狂叫声!原来爱惹事的艾果被黑老板赶进了工棚,让他在煤堆旁烤土豆吃,还给他备了一碗辣椒酱!工棚里拴着一条看工棚的狗,无聊的艾果首先是用烤熟的土豆喂狗,狗喜欢极了土豆的口味,艾果边吃土豆边逗狗玩,无意中他发现黑老板给他的辣椒酱太辣了,他就又开始“上火”了,他把剥了皮的土豆抹上辣椒酱喂狗,狗却不吃,艾果又把土豆从一边挖个洞,往里面加满辣椒酱,然后抛给了狗,狗囫囵的叼起土豆就吃,当狗吃到辣椒酱时,受不了辛辣的味道,吐着长长的舌头,顺着地打圈,不停的狂吠,艾果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黑老板和艾果的父亲走进工棚,看见满地打转的狗,也没明白狗到底怎么了,看起来好好的,就是不停的转,不停的叫,只有艾果还在笑,突然,艾果想到,平时他吃辣椒辣到舌头的时候就喝水,喝水就不会那么辣了。他用一个破旧的盆打了点水给狗,并对亥老板说:黑老板,你的狗渴了,应该给它喂水!”果然,狗喝下水就不那么狂躁了。黑老板和艾果的父亲也是看呆了,大冬天的,狗会口渴成这样?活见鬼了。当黑老板和父亲看见地上狗未吃完的土豆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你这长不大的货.....”当他们转身时,哪里还有艾果的影子,他早溜到对面的草皮上刚才堂哥睡过的地方躺下晒太阳了!“那时候的我真的是太调皮了!”当多年以后艾果想起这段往事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太阳越过煤山对面的草皮时,马帮的所有货总算装齐了。汉子们捆绑好马驮子,扬起手中的竹枝吆喝着马,慢悠悠的往回走了。“踩稳......闯.....你这滚岩的货.....你这换主的货......”艾果还是走在前面打头,他边走边吆喝着马匹,而堂哥还是压阵。眼看天要黑了,堂哥在后面不断催促前面的马帮。“这短腿的货走下坡咋那么快呢?”艾果又在心里嘀咕了。那夜的艾果睡得特别香,就算不做梦,耳边也是回响着驼铃声、吆喝声、马的嘶鸣声、汉子们粗狂的笑声.....直到第二天黎明父亲的咳嗽声把艾果吵醒!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不让艾果跟马帮了,父亲说艾果就是个惹祸精,不过,他还是喜欢那时候的艾果:聪明、听话、勤快、学习好!

马帮在那个年头很少见,在那个年代里,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续写了艾果生命里90年代末的一个恬静的梦!而美好的事物总是不长久,随着当地的烤烟、蚕桑、核桃、花椒几大产业兴起的同时,国家的扶贫工作、新农村建设工作开始了!“要致富,先修路!”“想致富,少生儿子多种树!”这俩句口号囊括了90年代末的山村所有面貌。前面一句是鼓励修路,后面一句表面是农业,而这句话的发布机关却是计生委!那两年,开始变样了,路四通八达的修,计划生育严抓了起来,所有超生的青年人都往外跑躲计划生育去了。路修起来了,马帮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艾果的父亲是第一个做倒卖煤的人,也是第一个退出马帮的人,艾果的父亲跟了艾果的舅舅做起了倒卖药材、核桃、花椒的生意。随后是堂哥和其他的俩个马帮汉子成了牛贩子,专门贩卖牛。渐渐的,马帮消逝了。


现代化的东西总会让你在意想不到的刹那摧毁那些本属于民族的、落后的东西。比如:钢筋水泥式的建筑取代了土木结构的老式农村房、汽车的轰鸣代替了马帮汉子的吆喝声!要发展,就得有代价。而代价恰恰是那些记忆中的模糊画面


回头看看这些写下的之言片语,我也忍不住摇摇头,我或许不该用这种欢快、与事物本身不相干的口气来写这个马帮,我或许应该写马帮汉子黝黑的脸、朴实的脸、煤矿洞里挖煤人的艰辛、黑老板传奇式的人生,但我没有写这些,我只写了艾果:那个调皮的孩子、那个属于他的童年。也许人们会根据他的童年印象来勾画他长大后的模样,但恐怕谁也不能真正勾画出他的真实模样,就连长大后的艾果恐怕也认识不清自己!但无论如何,艾果有过别样的年华,属于他的一片天,也许长大后的他再也没有那块属于他的湛蓝蓝天,但无论如何,还是值得为他庆幸,庆幸他爱过马帮、爱过骑马、爱过活生生的日子!


夜已深了,打开QQ,弹出一对话框:“还木有睡?”“嗯,是的!我还在写艾果的模样!”“艾果的模样?得了吧,就别打搅艾果的清梦了”........对,别打搅艾果的清梦了,就让艾果再梦一回,让他再听听驼铃与吆喝,让他再牵着他灰色的马溜达,让他再骑上他的马奔跑在他的童年,让他再在他远去的童年里开一次年幼的玩笑!晚安,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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