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队是在一个特殊年代里诞生的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
大集体时,大队里从每个生产队抽一两个人,组成一个队伍,这个队伍的名字就是看青队,人们把看青队里的人叫做看青的。这些人的使命是:冬日的白天在地理巡逻,防止有谁家养的猪羊跑出来啃麦苗,晚上轮番打更,防止村里有盗贼出没;春夏两季,在地里乱转,防止有人上树扳树枝回家喂羊;到了秋天,特别是花生红枣长成到了能吃的时候,是这些看青的最忙活季节。他们不但要不停地在地里转,还要在人们下晌的时候,在街门口把着,翻看每个人的口袋和男人的箩头女人的㧟篮,看里面是否藏有从地里带回的花生红枣和玉米穗子。
看青不累,却是一个很得罪人的活。这群人大抵有两种人组成:一类是大队干部的爹或者近亲属;另一类则是无儿无女的的人,或是没老婆的老光棍。前者自是图得轻松挣个清闲的工分,平时是不出面打头乱罚乱翻的,有时看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着。倒是后一种人,被大队干部集中起来开几次会,一洗脑,再树个典型,大公无私的豪壮气概就出来了。因为没儿女没老婆,了无牵挂,更不怕得罪人,所以在看青时对工作一丝不苟。
看青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年轻人,但不多。因为年轻人办事不牢,且家里大人也不让干,怕坏了名声。我们村就有一个愣头青小子,好吃懒做,整天吊儿郎当,几次到大队自告奋勇要看青,并信誓旦旦一定会把青看好。大队治安主任看这球货有些二杆子,就喜欢上了,让他去看青。
这人欢天喜地上岗了。第一天去地里转,在枣林里逮住了一个外村男人在枣园里摘枣吃,一翻上衣口袋里还摘满了两袋。这愣头青问,你摘这么多枣干么?那人说:我吃呢。在我们这里,不管哪里来的人,在枣园里吃枣,是可以随便吃的,但不准你带,带就属于偷了,就违反了村里规矩。愣头青说:好,我看着你,你把兜里的枣吃完吧。于是,那人开始吃枣。整整两口袋枣,足有二斤吧,那人硬是吃完了,听说吃完了回家撑得输了几天液体。
过了半月,愣头青小子去赶集,路过一个村时口渴得厉害,正好看见村里的水井上有个人在打水。他兴冲冲跑过去说:大哥,喝口水。那人热情地说:喝吧!愣头青就俯下身子趴在水桶里咕咕嘟嘟一阵豪饮,喝吧抹了一把嘴要走,那人说,兄弟,别走啊,你喝的这桶水我也没法往家挑了,你喝完吧!愣头青说:喝完?我能喝完吗?要不,我再给你打一桶吧?那人怒声骂说:喝不完?妈地喝不完你小子就别想走!愣头青抬起头来,才看清原来是哪天被自己强逼着吃下两兜枣的人,说:大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那人说:不行,喝!于是,又趴在桶里喝了一气。后来,愣头青双膝跪在那人面前求饶,被挑水人狠狠打了几钩担才屁滚尿流灰溜溜地跑了。
愣头青回村里里后,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发毒誓:从此以后不看青,下辈小孩儿都不能看青,我要再看青,就不是俺娘生的!
这件事曾被我们全村人以及周边村里的人,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别管做啥事,千万不要把事做绝,给自己留条后路,千万别学愣头青。
通往我们村里的主要道路有四条,这四条路和村口的交接处叫做门,分别叫做东门、西门、南门、北门。那时,干活都是以生产队为单位,一个队里的社员们上晌和下晌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我们队的人是通过北门回到家的,我们是八队,通过这北门回家的还有九队。我曾多次见到过社员们下晌回家通过北门时被看青人检查通过对情景,那情景绝不亚于现在坐火车时过安检关。有时正好赶上两个生产队里的人同时下晌,社员们会自觉排队,站成两行由看青把门人挨个检查。上百个人的社员一队排开去,队伍拉得老长。看青的把门人先是看人的身上,发现有口袋鼓鼓的,就用手去拍一下,确定是香烟之类就放行,如果是花生红枣就要被掏出来;搜罢身上,再翻看男人的箩头和女人的㧟篮,直到确定没发现什么时,就放行换作下一个人。
不是每天下晌都要例行检查的,这样很麻烦。什么时候检查,完全取决于看那些看青的,有时连续几天都查,有时七、八天才查一次。这样,就给一些人带来了侥幸心理。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普遍地过得窘迫,有些孩子多的家庭,为了孩子能吃上顿饱饭,常常“铤而走险”。队里有个社员,家里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傻,一天下午,他在地里掰了几穗青皮玉米,还有红枣、花生什么的,装了一箩头筐,上面装了半箩头草。那天回家时,正赶上检查,被看青的翻了出来。现在想来,一箩头筐东西,最多也就十来斤,可在当时,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看青的报到大队,大队里决定让他游街。——村里一旦发生偷盗现象,只要数目大的,并不对其进行物质处罚,就让你去游街。游街时由大队治安主任带着看青队的人跟在偷盗者两边,偷盗人胸前挂一个纸褙子做成的牌子,上面写“偷盗犯”三个醒目的黑字,前面有看青队一个人拿个铜锣,边走边敲,以便吸引更多地人来看。
游街常常在人们正吃午饭时进行,因为那时街里的人多,相对也集中。
那时,我还是孩子。我们这些孩子当时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人游街。每每有游街的,我们常常跟着游街人转四街,跟着看热闹。按现在法律的角度来看是侵犯了人权,可当时这招很管用的。有人游街了,这家人在全村都抬不起头来。
就是那位偷了一箩头筐青玉米穗和红枣的人,因为这次游街,没过门的儿媳妇退婚了,亲家说:闺女跟着这样人家结亲,丢人!
因为大队里赋予了看青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看青的在村里是很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当他们在村里的街上走过时,正端碗吃饭的人会急忙站起身来,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还有人慌忙着从口袋里掏烟递上,并恭敬地点着火,那情形恐怕就是现在县长来到村里,人们也不会那样去奉迎。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待他们走开去,便是一片骂声了。
村里有一对党员夫妇,两个人都是抗战时期入的党,膝下无儿无女。老头是看青的,很耿直,六亲不认,得罪了好多人。老人和我父亲关系很好,他很喜欢我妹妹,要认我妹妹做干女儿。我爹和我奶奶商量,被我奶奶一口拒绝:不行,咱不能跟着他在村里挨骂!这事终没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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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农村生产责任制的实施,看青队自行解散了,看青的也完成了他们的光荣使命。但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并没让村里人对他们谅解。另一个无儿无女的夫妇,丈夫是看青的,老婆死了,村里人没一个近前帮忙。尸体在家停放了几天,老头无奈跪在大街十字路口,痛哭流涕向全村人忏悔:老少爷们儿,我不是人,我是吃屎长大的,过去得罪了您,别给我一般样,求您高抬贵手吧!这样,老婆的尸体才得以下葬。
看青的已成为一个历史的符号。这个符号是时代铸就并赋予他们的,连他们那种大公无私六亲不认的耿直和秉性。现在,村里人每当没事凑在一起唠闲嗑时,说起现在村里大白天这家被偷,那家被盗时,就常常说起那时的看青队,还有那些已经去世多年的看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