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收拾好行装,娘在大门口依旧嘱咐我和妻子:“路上骑慢点儿。”
“没事儿,娘你回去吧。”我发动摩托车,没有回头。我知道,背后是娘亲眷眷的目光。
这样的离别场景,十几年来重复了无数次。不同的是,送别的娘,她那挺拔的身板已经变得佝偻,她满头青丝也是沾上霜花。远去的儿子、儿媳,也由青年步入中年的行列 。
不算遥远的别离,是我背井离乡的凄楚和牵挂。
我要去往他乡的一座城市,用当下用滥了的词汇说是——打工。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我许多次用苏老夫子的这两句诗自嘲,也不免牵强。“平生为口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事业转荒唐”……我说不上有自己的事业,我只是在做某种职业,而且是我不喜欢,甚至我羞于说出口我从事的是哪种工作。在许多人眼里,这是种最不入流的工作,虽说是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堂堂正正,但我还是有点自轻自贱。
当然,即使如此,工作起来,我还是认真刻苦,兢兢业业的。敬业,与喜不喜欢,是两码事。
在他乡这座小城里,我变换了N种工作,最后在一家私企安顿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重复,身上脸上是黑色,生活的色彩是单一的灰色,我成了工业化流水线上的一台挣钱的机器,不能有思想 ,也没有时间去思想。
这座小城,我已经寄居了十六七年,这些光阴,占据了我现有生命的三分之一。我熟悉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商铺,甚至超过了熟知家乡的那座县城的程度;哪里的小吃出名,我会脱口而出。我也知晓小城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因为地缘关系,方言土语基本一致,如果不是我说自己是外县的,没有人会怀疑我。但是,只有我深切地知道,我始终是个异乡人。且不说没有得到官方 的认可——我的户籍不在册,还在原籍,且不说我交了养老保险,若干年后还能领一份退休金。但我始终没有归属感——纵然这座小城是个美丽的港湾,我依旧是不系之舟;纵然我如此热爱这座县城的一草一木,我还是一名过客;是一只季候鸟。我的故乡不在这里,它在一个不算遥远的村落,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林林总总的亲情友情;那儿,承载着我许多的记忆。
但是,“故乡”,于今,只是短短的留驻,更多的是眺望。甚至,恍惚之间,“故乡”,竟然变成“他乡”——每次回到家,我差不多都会出现闹肚子“水土不服”反应呢。每次在家滞留时间长一点,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城里那个家: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会遥想城里的月光是怎样悄然爬过我的住所;我会想念我赖以生存的工作……虽然是“我为糊口耘人田”,但是,是在为他人做嫁衣,难道我“反认他乡是故乡”不成?
悲哀的或许是——他乡依然是他乡,故乡,也慢慢沦落成他乡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差不多有三百天时间在城市里渡过,相聚别离是我单调生活的别样音符。——我如此渴望着这样的生命旋律的变奏。每次回家,我都悉心准备,洗漱干净,穿自己的“盛装”,给父母和留守的孩子们买吃食和礼物;每次回家,对妻子和我,都是一次节日。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地问我:你为什么离家这么远来上班?我说,当初我们那儿经济不发达,你们这儿有**(某大型企业),所以我就……时间长了,对这儿有了感情,再加上其他原因,就不愿挪地儿了。
既然客居他乡,就注定别离。也有着时刻萦怀的牵挂和纠结。牵挂,是为年复一年日渐苍老的爹娘;是为没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孩子们的成长;是为几亩薄田里默默生长成熟的庄稼;纠结,是残酷的生存现实中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挣扎取舍。“安得此身如草树,根株相守尽年华”(王安石:《寄友人》),是我内心久长的呼唤。也是空巢的父母的期盼和留守孩子们的愿望。
父母不舍,只是不曾表达出来——他们是怕自己孩子走得不安。童言无忌,小孩子她袒露的话语让人心酸——去年秋收完毕,妻子也要返城工作,小不点儿撅起了嘴,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我想跟你回城里。”
妈妈对她说:“不行啊,妈妈还得挣钱呢。”
“叫爸爸挣钱,你看着我。”
“爸爸挣得不够花的。”
“那,我不要吃头。”
“……”
经常地,别离的心如刀割一样疼痛,伤口割裂又愈合,再撕裂愈合。而奔向他乡那座城市的脚步,依旧义无反顾,风雨无阻。
尽管早已在城市里奔波忙碌,我混得用“惨淡”两个字来说,亦不为过。我至今寄居在公司老板的宅子里。小县城的房价也高得让人咋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单凭双手的力气是挣不了一个房产证的。买房的念头早早被掐死了……
而故乡,声势浩大的新农村建设,也让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村子骚动不安起来。我在镇上看到规划远景,知道我的故乡或许迟早会被并不适宜农民生产生活的“某某社区”的一片楼房所替代。城镇化的浪潮竟然是以“消灭农村”为代价,我实在是痛心扼腕而又无能为力。“日暮乡关何处是?”——若干年后,故乡不复存在,熟悉的旧宅、街道,河流、池塘……都成为记忆里的剪影,我又如何安放我漂泊的灵魂?想及此,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而眼下,我还要重复别离、相聚,在从故乡通往他乡,从农村通往城市的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中,颠簸着我沉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