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骤然间,送我回到乡间有关雨的印记之中;
千丝万缕的雨线,编织出一幅变幻的雨中景象。
乡间的雨是多姿多彩的。
春天的雨,总是贵气十足;无论是细雨沙沙,还是哗哗如流。
从哪里看出它的贵气的?邻里乡亲的表情啊。
他们望着空中飘飞的雨丝,看着檐下垂挂的雨线,无论长幼、不分男女,皆是一脸的兴奋和享受、满足和肯定,好像久未回家的宝贝儿子、闺女一下子蹦到了眼前,引起无比的惊喜似的,言语闲谈中都掩饰不住欣喜之情。好雨啊好雨!雨后可以犁耙整地了!田里的墒情蓄满了,真是及时雨啊!
在连连不断的感慨中,我记得爷爷抽着旱烟锅子,袅袅的烟雾融进雨中,在鞋底上叩掉抽剩的烟灰,咳嗽一声,仰起皱纹堆满的脸。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如雨水滋润挺直了腰杆的庄稼苗,拉直了经纬,一脸舒坦。
雨中,公鸡母鸡们悠然观雨,趁机捎带着打情骂俏和谈情说爱;猪圈里的猪们不紧不慢地哼哼着,懒洋洋的调子一成不变;牛栏里,老牛反刍的声音,倍儿响倍儿响。
我的父老乡亲们咏不出杜工部的《春夜喜雨》,他们对春雨的喜欢之情、发自内心的挚爱,绝不亚于诗情流露。他们把春天的雨,养在瓢接盆盛中,用来点瓜种豆、浇花浇菜,犹如一个诗眼养在诗中,开出一朵叫“唐诗”的花。
春天的雨,就这样催开了一幅幅桃红柳绿、李白杏粉、梨花飘雪,催得小草再也不敢懒惰,一株株挥着绿袖子,争先恐后地向春天报道,把一张尺幅硕大的绿毯子,铺展在路边、地头。
描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的春雨,带给人们的是赏心悦目的话,那夏季独有的太阳雨,总是把惊喜兜头浇下,让人防不胜防。
幼时常随母亲下地干活,母亲在前、我紧随其后。
有一回和母亲给棉花打掐“油条”。
突然,被一阵巨大的雷声惊动,那雷声来自远远的西北。头顶天空的乌云密密层层叠成一堆;雷声继续响着,仿佛战鼓频催,一阵急过一阵。忽然,将军喊了一声“冲啊”,乌云里哗哗洒下一阵大雨,撒豆成兵一般。
我被这阵雨的气势慑住了,直起身望向前方的母亲。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幅奇异的景象,让我忘记了起身、向母亲求助的初衷。
我和母亲,被一道雨幕隔开,分站两边。
我被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而离我仅仅三米之外的母亲所站的地方,阳光依然普照,母亲衣服干洁整齐,低头依然干着农活。
说是雨幕一点也不错,那阵雨就像电影散场时拉起来的厚重黑幕,整齐地拉成一列,雨水则踏着军人的正步,齐声踩过田原,还喊着雄壮威武的口号。阳光照着这道雨幕,使落下的雨丝恍如金线,一条一条编织成金黄的大地,溅起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极了。
母亲告诉我,边出太阳边下雨的西北雨,叫做太阳雨,也叫“三八雨”。
太阳雨,好美的名字!东边日出西边雨,倒是无晴却有晴的景象,在脑海中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偏雨偏福啊!母亲说。
自然界的雨,并不都像太阳雨那样,让你右边的身体接受雨的打击,左边接受阳光的照耀。
在夏季,还有一种雨,那就是冰雹雨。
冰雹雨带来狂烈的同时,还洒下深深的忧伤和无奈的叹息。
花生米、黄豆粒大的冰雹,敲得摆放的物件叮叮当当,砸得玻璃乒乓作响。从家里的木格窗望出去,院里树木的叶片砸得千疮百孔,纷纷下落。母亲一边纳着鞋底,线绳儿随着手拽,发出有节律的声响,一边微微叹息着:棉花肯定打成光杆儿了,刚挂上的果子一定是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了。
成雨的过程固然都是变化万千,结局也总是不可预测的。
偏雨,不都是偏福。
雨水,不都是有情的滋润,有时带来的是无情的肆虐。
秋天的雨,落在诗人的词章里,总是清愁的化身,浸染的字字行行都是湿漉漉的。
雨,落在家乡的秋天,却被赋予了更多的感情色彩,蕴含的喜怒哀乐,格外分明。
雨中,有苹果的香气氤氲,有枣子挑着串串红灯笼,有柿子挂在叶间探头探脑,有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挤眉弄眼。
有茄子的紫,有南瓜的黄,有辣椒的火热,有豆角的清凉。雨的颜色,被晕染得五彩缤纷:倚红偎翠、挂黄挑紫、洒橙泼粉。
掰完玉米棒子,砍到秸秆铡碎,用旋耕机翻进土里,当作有机肥。这时,人们期待一场透雨浇洒,沤肥蓄墒,为下一茬庄稼的播种奠基打桩。期待着、期待着,浓云布起来,雨气飘过来,哗啦啦,雨声中,人们笑逐颜开,仿佛每人都怀抱着一个大大的金元宝,合不拢嘴。
红薯礤成片,要晒红薯干;棉花摘了几大包,要晒籽花;柿子削了皮,要晒柿饼。这时,老天变了脸。一记重雷,就能把乡村的人弄傻了。只见村子里,鸡叫狗跳,路上、地里,正在太阳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红薯干、籽花、柿饼的地点狂奔,十指快速地抓挠。能在雨中抢收一点,就少发霉一点庄稼。
老天若是拧了脾气,念起了咒,一下阴雨绵绵。抢收回来的红薯干、籽花、柿饼无法晾晒,雪白的红薯干和籽花泛起了绿毛,该挂白霜的柿饼长了红斑。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天的等待,到秋季却成了一场虚空。村人们的脸,愁得比天还阴:该死的雨,你咋还不停呢!
从邻里乡人们的脸上、虚空的眼里,我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有限。面对这样的雨,人是如此地无力无助。
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不会像文人骚客一样,对着雨吟诗作文、舞文弄墨,抒发感慨,但他们对雨的感情,包括喜爱、厌恶、憎恨程度,任何一个雕琢文字的高手大家,都无可比肩、无人能及。
童年的雨是明丽轻盈的。
雨中没有清愁,也没有载不动的哀伤。我们眼中的雨,简直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恩宠。
记得上二年级的时候,母亲买了一双雨鞋给我。对于在雨天赤着一双光脚丫子、踩着泥泞上学、回家的我来说,雨鞋是梦寐以求的宠物。从那时起,我看着静置一角的雨鞋,天天盼着下雨,期望穿着雨鞋在雨中显摆。终于等到雨从天降,我也喜上眉梢。套上雨鞋,在雨中踱来踱去,神气得俨然如将军。
下雨天,还是享受美食和娱乐的好时光。
天气凉爽,奶奶会支起油锅。烫面炸油糕、发面炸麻花,或者烧热大铁鏊子,烙葱油饼、锅盔馍、摊煎饼。窗外雨声如柱,屋顶炊烟冉冉,灶间粥饭飘香。就着雨声,屋檐下一片喉咙响。
雨天,不用给猪割草,不用拉土垫猪圈,不用出牛粪、猪粪。下雨天,娱乐天。我们可以找玩伴,通常是打扑克。谁赢了,可以刮对方的鼻子、弹脑门;输了的一方,脸上、脑门上贴着纸条子,学狗叫、学猪哼。笑声叫声搀和着屋外的雨声,像一首风格诙谐的奏鸣曲,飞出窗外,响在院子上空。玩够了、闹疯了,踩着雨水,脚下咕叽咕叽响,头上叮咚叮咚雨声飞。我们像一只雨中的鸟儿,穿过雨线,窜进自家屋子。
雨中,母亲的织布机,啪嗒—啪嗒---,织着儿女的春秋衣裳,织着岁月、织着爱憎、织着她一生的希望。
雨中,爷爷的铁皮扁壶里,廉价的砖茶飘出酽香,清苦的味道弥散在雨气中,他戴着老花镜、翻着发黄的书卷,就像翻阅他冷暖自知的人生。
年年落雨,雨声催人老。
一载一风雨,风雨岁月长。
在人生的路上,我们接受着雨的打击,也沐浴着雨的滋润,接受着雨的有情和无情,适性地、勇敢地举起脚步,走下去、走向前。走过青葱岁月,走进中年人生。
记忆中的雨声,随着岁月的脚步,渐渐远去了;远去的雨声,却又如此让人流连往返。能找回记忆的,恐怕只有文字了。
于是,在文字中寻找不同有关雨的印记。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的《声声慢》,堪称写雨中之愁的绝唱。
我很喜欢汪曾祺先生的《昆明的雨》。他的雨中充满生活的气息,有仙人掌、各种野生的菌子、木香花、缅桂花、陈圆圆自溺的莲花池、杨梅、雨天的鸡……雨在他的笔下是明亮的、丰满的、动情的,那么细致,那么传神。
苏轼的《水调歌头》也是写雨,却又是一番景象。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坡翁的词,一贯的洒脱超然,依旧是豪放旷达,依然是飒飒雄迈。
千顷山河如镜,山色在有无之间,使我想起幼时故乡的太阳雨。最爱的是末尾两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心里存有浩然之气的人,千里的风都不亦快哉,那生命中的雨,也定会为他飞舞,为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