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好色的缘故,我留意路过村庄的人时格外注意女人。农闲时分,我就站在十字路口,和一群老头看人,侃大山,听他们讲关公战秦琼,听他们讲杨六郎的老婆梁红玉阵前擂鼓锤杀金兀术等等故事。这些故事从那些豁牙虾背瘸腿的爷爷嘴里讲出来总是一天一个版本。有时看他们争的脸比太阳还红,比身后的黄土墙还黄,我就有些不耐烦了,就偷眼看开了路过的村庄的女人了。
昨天路过的是赵家的姐姐。姐姐上过大专后出外打工,昨天第一次回家。高个,细腰,白脸,黄黄的大发卷在肩上一漾一漾的,大包小裹的走进家里。奇怪的是家里没有往日的欢喜。今早又红眉肿眼的奔出家门,很快被她哥拉回去了。我向讲故事的爷爷们打听姐姐的发卷为什么那么好看,不料他们说:“好什么好?她娘被气昏了,天不亮就送县医院了。她哥两耳光早打乱了她的狮子狗头发。”
“嫌她头发不好看吗?”
“还不是她要嫁到云南去?那地方公鸡不用使劲都叫到外国去了。”
“那还不好?脚一抬就出国了,看人妖都少掏多少车费!”
“小孩子懂个啥?别打问了!看把咱村的烂砂锅打破了!”
还准备再问,爷爷要发火了,我只好悄声装哑巴。又不想听那些关公战秦琼,爷爷答应讲故事。他读过私塾,弹过风琴,会照相放相,经常驳人家故事时间混了,人物错位了,却又不好好把那些故事讲完整。这次又说:“某人无钱住店,告诉店家自己会讲故事。店家热茶火炕伺候,他开讲:“提起三国乱如麻,不如我给你讲杨家!”等不到“杨家”两字出口就呼呼大睡过去。店家伺候完客人和牲口摇摇他,他又开始:“说起三国乱如麻”。如此三番五次,东方既白,店家正要一脚蹬下火炕,他借口如厕堂而皇之的溜之大吉了。
我吊在爷爷脖子上不肯下来,两腿在他要间一夹一个“杨家”,一夹一个“杨家”,就要他讲“杨家”。爷爷顺势大手一托我的小屁屁,“回家吃饭!”我们一帮人就散伙了。
回到家,爷婆捞上了:“其实,闺女还没妈折腾的紧。他赵家嫂子当年新婚夜给了新郎两耳光,夺门而逃。听墙角的公婆和全村人紧追不舍,找到天亮都没见人影。新娘先藏在树上,后从她姐家投奔了新疆的大哥。再后来路过咱村,一眼就看上了刚从部队复员的刚子,赵姨和几个女儿为娶了后婚媳妇哭了多年。这次,刚子两口子为女儿哭吧!咱村王家女儿远嫁黑龙江,拖个小闺女回家,今年四个年头了,还怕冷不回去。唉!”
不准人听闲话,说闲话,大人也说闲话?
前前任村长的老婆据奶奶说年轻时也是极漂亮的一朵花儿。我想,我的村庄是个王国的话,那她自然就是王后了。是《渔夫和金鱼》里那个当过皇后的老太婆呢,还是慈禧太后那样的皇后呢?
九十年代的某年除夕夜,她的儿子三民紧了紧破棉袄向崖边的土窑洞走去。今夜,他要和老村长的其他仨儿子十几个孙子孙女一起团聚在老村长这颗大树下。呼啸的冷风夹着雪花一会儿在地上盘旋着,似乎也要翻翻他的年礼,一会儿又似乎极不满的把他和盛着年礼的竹篮从门缝塞进欢声笑语里。三民悄没声响的蹲在门边的角落里。团聚的欢乐驱散了一年的忧郁,和夜空中此起彼伏的绚烂一起升腾着,三民紧锁的眉头像春风拂过,舒展了许多。
到了最隆重的显孝心环节,哥嫂弟妹都呈上自己的礼物,领受着父母的礼赞。轮到三民时,他低首含胸,面带愧意递上自己积攒的小堆山核桃干枣和两元钱。他母亲村长老婆脸一沉,咬牙拧过身子,拒绝接受三民的两元钱。一屋子的欢笑都凝在了脸上。三民矮下身子,抱头蹲在门角呜呜哭上了。其他人几番劝说丝毫不见效,二民拿出十元钱贴在三民的两元钱上,他妈才转过脸收了。不料,二民媳妇“呸”一口唾在了三民的脸上,骂道:“没钱甭来,谁请你来了?用脸粘人家的血汗钱哩!”一摔门,冲进了无边的风雪中,身后高高低低的大大小小的妈妈奶奶声也没能收住二民媳妇的脚步。三民的呜呜声更大了。
“妈,你看你,多年前看不上三民媳妇,大年初一都夺碗摔筷的。如今三的孩子都高三了,你还这样!你知道学费多贵啊?”二民劝说着妈妈。
村长老婆丝毫不给面子:“你看三媳妇那疯样,她一辈子都别想过上好日子!听三民的话,孩子少上些学,能穷成那样?活该!”
眼看一场更大范围的责骂即将开始,大家纷纷告退。
夜更深了。村长老婆拉起三民,把今晚收的钱票连同炕席边搜罗来的角角分分一古脑压到三民手上:“别伤心了,妈知道你难,你几个孩子书都念的不错,花销大,这些你都拿去!”她一边说一边用爬满蚯蚓的糙手抚着儿子的额头,似乎能把岁月的风霜抹去,把年轮熨平。
“妈,我不要!我给不了你,还要粘你啊?”
村长老婆不容置疑的把钱在儿子手上按了按,说:“不这样,能多出十块钱?”
风把门拍的山响,雪花在门里探头探脑的望着窑内温暖的一幕。
村子里最闲的是哪个特殊的女人。他家住在村子的最边上,承包地全是山地。虽然他爸是那一组最最德高望重的人,无奈媳妇是最最金贵的物品,在没抓住那次入赘一个三个孩子的寡妇家的机会后,人家很快披上了别人的婚纱,种种迹象表明他将永远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不再有脱光的可能。森林这么大,他却找不到一颗可以吊死的树,他开始以一个自己能想到的最时髦的女人形象出现在村庄里。花上衣,烫发头,高跟鞋,如同一只发情的野猫或野狗窜东家溜西家。他在对生活最卑微的期盼和等待中绝望了,便以缤纷的色彩温暖自己的灵魂,以隐忍而又恣睢的方式宣泄着对异性心底的渴望。但她从不骚扰女人,也不打家劫舍。某天以三十几岁的年纪葬身在过路的大卡车下。
我不能不思考一个问题:是否因为省区版图像个跪射佣状,又像个甩着水袖慷慨激昂唱秦腔的艺人,我的村庄又处在他的肚眼的位置的缘故,我的村庄的女人就要悲悲戚戚的演绎自己的人生?
其实,整个村庄都更像一个励精图治的女人。看到自己的差距,她慌不择食,不及细思,就开始行动。某天路人甲说柿子对她有益,于是她满山遍洼柿子树,缺乏销路,红灯笼挂到寒冬腊月,和白雪交相辉映;路人乙说苹果有益,她遍植苹果,接连几年的霜冻,花萎果落,逼的她的儿孙像饥馑的燕子呼啦一下飞往全国各地;路人丙告诉她可以借贡梨的盛名发家致富。无奈娇贵的梨儿不接受养人埋帝王的黄土宠爱,美好的创意抵不住饥饿的侵蚀,梨树一夜遭戮。某某又有言:多种经营,田野又高高低低,黄黄绿绿,但乞丐的百衲衣依然难敌贫寒的侵袭。女人老骥伏枥豪情不减,吆喝了壮年的丈夫,年迈的公婆,兜着孙孙,背着重压劳作田间,累倒了中年,累病了老年,左突右冲,终究出不了重围。
有多少人路过我的村庄,没有人统计过,有多少女人路过我的村庄,变成了村庄的主人,又有多少女人走出村庄变成了村庄的客人,没有人统计过,但村庄的生活却因为他们路过变得生动鲜活起来,这却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