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的一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潮潮的,湿湿的。我离开喧嚣热闹的县城,回乡下老家去。
刚一出城,我就来了精神。我贪婪地看着窗外哗啦啦一闪而过的丘陵、沟壑、田野、果园、树林……总感觉进入视野的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那么熟悉,那么新鲜,那么亲切,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其实,最奇怪的是,每次回乡下老家一看见它们,我都会下意识地觉得它们好像我的亲兄弟、老朋友似的,与它们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仔细想了想,虽然自己已经离开乡下蛰居县城十年有余,但还是忘不了曾在故乡朝夕相处的这些“老朋友们”,因为它们已经像一种生命的元素,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中。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的“根”还长在故乡的土地上。说到底,也许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的乡情吧。
窗外,随处可以看到的是,色彩斑斓的秋天已经来临了。
我们的车在山路上盘旋,时而爬坡,时而下坎,时而左拐,时而右转。公路两旁的中槐树、侧柏,长得郁郁苍苍,或者墨绿,或者老绿,像夹道列队的哨兵,雄赳赳地守护着弯弯的山道。向远处眺望,梁梁峁峁,连绵起伏,沟沟壑壑,纵横交错。那些梁上、坡上、坳里、渠里,万亩槐林一下子秋色缤纷。一坨儿苍绿,一片儿暗紫,一块儿亮黄,一堆儿丹红。有坨地方颜色深重,有坨地方颜色浅淡;有坨色斑大,有坨色斑小。我知道,苍绿的是松柏,暗紫的是洋槐,亮黄的是杨树,丹红的是柿子。这景象,要说万山红遍,那是不准确的,只能说层林尽染,色彩绚烂而已。整个看起来,波谷浪峰好像长上了老年斑,也好像穿上了和尚的百衲衣。近处,站在路边看过去,那洋槐树林是密匝匝的,树干是黑苍苍的,每棵树头上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在簌簌的秋风中,唰啦啦唰啦啦作响。
车刚一爬上固室塬边,扑入眼帘的又是另一番美丽的景象。公路两边分别长满了一长绺的格桑花。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所以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它是高原生命力最顽强、最普通的一种野花,它的故乡在西藏、青海、川西、滇西北那无边的大草原上。仔细看去,那些格桑花长得半人高,杆细而颀长,似乎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花朵铜钱大小,八瓣形状,中间丝丝灿黄的蕊;花瓣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红色的,好像童年时祖母为我做的风车车,也好像千千万万只的蝴蝶会。在凉丝丝的秋风中,这些格桑花开得非常灿烂,美丽而不娇艳,柔弱而不失挺拔。我是平生第一次看见格桑花,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养路工人竟然把它引种到了公路边。它们好像两条悠悠晃晃随风飘动的花带,形成了美丽的风景线。真是幸福花装扮了平安路啊!
十月的田野是空旷的、散乱的。回望公路两边的田野,视野非常辽阔。一大块一大块的苹果园里,果子都摘完了,只剩下了一棵棵轻轻松松、舒腰展枝的苹果树,叶子或暗绿,或褐黄,稀刷刷的,抖动着,絮语着。在果园的间隙里,偶尔可以看见小块的菜地,长着翠绿的白菜、萝卜和大葱。那些刚刚收完的秋田里,更是凌乱不堪,简直像打了败仗。豆蔓的落叶厚腾腾铺了一地,被掐了谷穗的谷秆偃仰倒伏;那些野地里的玉米秆,大部分已被刈割,有些东一堆西一摊地睡在地上,有些依着田埂地头东倒西歪,似乎张望着什么。再远处,就是平展展的麦田,它被秋雨滋润得绿茸茸的,好像铺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毡子。
进入槐山地区,就像进入了神话世界。大雾升起来了,眨眼间,“山在虚无缥缈间”。那一座座山头,仿佛一下子置身波澜壮阔的大海里,被汹涌而来的白浪淹没了。有时只露出几个山头,看起来就像起伏在波涛中的岛屿。在那槐山顶上,高耸入云、巍峨壮观的电视转播塔,被朦朦胧胧的大雾弥漫着,包裹着,氤氲着,远远望去,就像茫茫大海上遥远的灯塔。我们的车子宛如一叶小舟,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奔驰着。时不时可以看见路边崖畔上,长着一棵棵酸枣树,树上挂着红艳艳的酸枣。忽然,路边草丛中的野鸡,被惊得嘎嘎嘎大叫着端直射了出去,像一枚炮弹似的,跌落沟渠那边的灌木丛中。也偶尔看到了几只灰褐色的野兔或者松鼠,闪电般横穿公路逃逸时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的老家在槐山脚下。下山十几里路,一闪眼就到。家乡真是今非昔比,变化太大了。站在故乡的街道上,我有些茫然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那个童年时我们经常戏水的村心大老池早已被乡亲们填平了,建起了漂亮的村委会,建起了宽阔的活动广场,周围开发成了精致的商业门店。那个偌大的荒芜的戏园,那个土台子戏楼,也跟着不见了。只见一排深灰色的小洋楼整整齐齐地竖起来了。街道又宽又平,干干净净,老土街终于变成了水泥路。街边的大瓦房吉星高照,宽敞豁亮,一家挨着一家,是乡亲们的和谐家园、幸福家园。
现在,正是五谷繁熟的时候。在乡亲们的院子里,大南瓜慵懒地睡在窗台上,檐下的红辣椒,挂得一串又一串;门前水泥路上的玉米黄灿灿的,放得一堆一堆;街边的柿子树上硕果累累,火红的柿子一嘟噜一嘟噜;姑娘们坐在门口,一边扎着“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一边叽里呱啦谝着闲传,笑声脆得简直像银铃,一浪又一浪……
瞧!他们这日子,多么瓷实、多么滋润、多么红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