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有位朋友修家谱,征求我的意见,请我给他修改初稿。当时,他的想法,对我的触动很大。过后,我一直在想,修家谱,是多好的事情啊!不但可以将祖先们生 存繁衍的脉络清晰地描画下来,可以使他们的嘉言懿行、传统美德,代代传承下来,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乃凝聚后世人心、教育子孙万代很有效的方式。于是,我便 搜肠刮肚地思量,慢慢地,一些零零星星的关于家族的记忆,像演老电影似的,一股脑儿涌到了我的眼前。
最近,那些老旧的情景,反复出现,一直搞得我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想来想去,我终于下决心了,一定要写出来,权当一份家族的备忘录。
我的老家在永寿县槐山东麓伸出的一条棒槌梁上。镇名叫永太,村名曰车村。据老辈人代代口耳相传的说法,说车村最早是车姓人先祖的栖身之地、发源之地,现在的 杨、景、耿、贠四大姓皆是后来之人。人们始终困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这样,为什么眼前两千多口人的村子,竟然连一户车姓人家都没有,他们的子孙后代呢? 难道都成了绝户?或者他们的后裔移徙到了别处?在哪里呢?或者隐姓埋名了?为什么啊?这些都缺乏文字记载,没有碑石可考,不可全信。倒是坊间长期流传着 “耿景不分”的传说,记得上初中时,同村的历史老师景文秀在课堂上,模模糊糊讲到其中的原委,说是耿姓为老户,一支人家曾犯了官事,为避朝廷追杀,遂改名 换姓,改为姓景了。“耿景不分”就是这么来的。也就是姓耿的和姓景的本来是一家人。
在 槐山南麓的马坊镇,有一个距离车村约二十里路的村子,方圆的老年人都叫景家村,但村里人基本上全姓耿,后来改为现在的耿家村了。儿时,爷爷也曾说到耿家族 谱的事情。说是永太车村的耿姓是老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亲眼看见过马坊镇的景家村耿姓人家,每年大年三十都来车村拜老影(族谱)呢。后来,那边户大,人 丁兴旺,这边财旺人苶户小,他们就把老影偷走了。这边人发现后,一群人赶紧追了上去。没有办法,那边的人就在路边一把火烧了老影。从此以后,半道里的那个 地方就落下了一个“灰堆坡”的地名。看来,关于这些典故的说法,是有事实根据的,并非空穴来风,人为杜撰。
车 村的北沟边,有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叫北村,那是我的出生地。儿时,村里有耿、杨、徐三姓20多户人。老年人说,耿家和徐家是老户,杨家是后来的。这是一个 极其古老的村子。村子里有些窑洞离沟边很近很近,高高的洞顶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简直像抹上了厚厚的柏油,其古老的程度,谁也说不清有几百年历史了。在村 心的位置,离沟边两丈处,有一眼古井,上面覆盖着一块比碾盘还大的石头,其中间凿出的井口,常年累月被井绳磨得溜光溜光,还留下了很大的壑口;井壁上,青 苔幽幽,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沧桑的岁月。在古井的旁边,长着一棵古槐,底盘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树干粗壮,早已空心,三人方可合抱。它像饱经风风雨雨 的老者,肯定见证了村子的历史。另外,村子东边向空阔的沟壑里伸出了龟盖似的页(xue)梁,梁的中间有一座我们耿家的古墓。深谙堪舆之学的风水先生曾 说,这座古墓后有靠山,前有应山,左右两边有长梁护佑,有碧水环绕,风水绝佳。听族里的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曾亲眼看见过,祖上求财心切,请人重新翻埋, 墓穴打开时,一股白气扑面而来,袅袅升起,十几个草根结成的绣球状的东西披挂整齐,一棵粗粗的树根从棺材下面穿过,棺材被高高地抬了起来,说是已经骑上了 马。可惜的是,风水被彻底毁坏了,最后弄得家道迅速衰落,人死财散,局面越来越糟。有人说,这是坟里把脉气跑了。
爷 爷在世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讲述过我们家族的轶事。爷爷说,他的先祖老弟兄两个,人丁兴旺,一大家子人,后辈出过读书人,有戴过顶子的。光景特别 馋火的时候,家里曾拥有百亩田产,好些山头,开有染坊和烧坊,在村里盖有山神庙。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后来,亲兄弟闹吵分家了,家道开始衰落,忽喇喇大厦 倾,父辈们一伙伙,有少小病死的,有年轻轻被狼吃了的,有撂飞靶当土匪毙命的,有拉牛背包袱被填古井的,有离家出走失踪下落不明的,有一辈子苦守家业的, 有经常疯疯癫癫的,有忽而神经失常的,有杀人后上吊的,以致出现了好些绝户。爷爷的父辈有亲弟兄五个,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大不小成不了家的幺叔。他是个很暴 戾的败家子,整天东游西荡,吃喝玩乐,抽烟赌钱,不务正业,踢光了祖上留下的所有家产。爷爷四岁就成了孤儿,被他爷爷拉扯到十岁,就开始给地主放羊做活, 寻活路去了。“树倒猢狲散”,这话是真的。到了爷爷这一代,族里的人丁就像一盏煤油灯,是很苶很苶的。有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爷爷 排行为六,被人们称作六爷。四爷、五爷是绝户,其他几位爷都养着独苗。这些独苗里,唯有大爷的儿子是亲生的,其他的全是抱养的或收养的,有甘肃的,有河南 的,有兴平的,有乾县的。不管怎么样,家族的香火还是由苶而旺,终于慢慢地延续了下来。
大 爷、二爷、三爷、我们家的老窑洞背风向阳,一个紧挨一个,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过去,我家的两空孔老窑洞,曾被爷爷的幺叔典当给了别人。后来,爷爷凭着勤劳 本分包山庄发家了,又从别人手里赎回来了。爷爷说祖上分家时,攒下的银钱不少,后不知去向,迷失了。先祖故去后,大爷恨天跺地,一气之下,就地三尺,挖! 挖!挖!究竟找到没有,其他人一概不知。我常常想,就是找到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否则的话,“党阁老”的后代们,说不定又要闹得血光淋漓,日月无光。 当然,遇上了有骨气有志气的,看都不会看一眼。
暮 秋时节,白露为霜。一个寒风瑟瑟的日子里,九十岁的邻居老妈仙逝了。接到电话,我愕然一惊,立即安顿好了单位上的琐碎杂事,请了假,带着全家人回到了老家 奔丧。哇!我的侄男子弟、侄子侄孙们,在外工作的,打工的,创业的,落户的,都纷纷回来了。走进村口,一下子就看见他们披麻戴孝。一个个齐突突的,像火 焰,像枪杆,像门前的一排排泡桐!
毕竟阔别十年了。十年足可以苍老一个人,也可以成长一个人。呜呼!我们的后世儿孙好得很呢!先祖们,你们可以瞑目了,可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