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时候,大婆还在世,一双尖尖的小脚,拄着拐棍,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一步一歇,气喘微微,正是灯笼火把的年纪。大伯六十多岁,兴利哥的两个孩子也已经出 生,比我小几岁。他们家和我家一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六口之家。但是,人们私下里都纷纷说,邻居老妈吃过苦受过难,是村里最会持家过日子的。自从她进了 大伯的家,日子就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蒸蒸日上。
邻 居老妈的勤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人孩子有口皆碑,有目共睹。她总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刚蒙蒙亮,羊倌们吆喝着队里的牛羊群走出村子,新鲜的牛粪 噗嗒噗嗒落下来,黑色的羊粪豆哩哩啦啦撒了一路。这时,多数人还在酣睡之中。你听,她家院子的门栓哐啷一声就打开了,她手里提着粪笼,拿着铁锨,腋下夹着 扫帚,急煎煎地出来了。她铲着牛粪,扫着羊粪,一声不响,跟着走出了村子,一笼又一笼地提回来倒在了自家门前的粪堆上。早饭时候,牛羊进村了,她又紧跟着 拾一遍。午饭后牛羊出村,傍晚时牛羊回村,她仍然跟在后边拾粪。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几乎天天如此。一回,有个小伙伴还用嘲笑的口吻对我说,他还看到过 邻居老妈用手掬牛粪羊粪、用衣襟兜牛粪羊粪的事情。我不屑一顾地说,哪有什么呢,你看看她家的粪堆高不高?她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不红火?有句谚语这样说,攒 粪就是攒粮。我想,只要有白馍吃,比什么都重要。总比饿肚子,或者一日三餐吃糠咽菜强吧。
在 我的记忆中,邻居老妈家的自留地里,麦苗长得比谁家的都要好,产下的麦子比谁家的都要多。三夏大忙过去了,光天化日之下,刚刚收割过的麦田里,远远望去, 白晃晃的。村里的闲人大人娃娃都去拾麦了,田野里到处都是人。我看见邻居老妈起早贪黑,拾了一把又一把,一捆又一捆。地里的麦子拾完了,老妈又拿着笤帚, 提着篮子,来到马路上、麦场边,连捡带扫,一笼又一笼,拿回家来,在院子的核桃树下乱七八糟堆满了。随后,她便坐在院子里,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用链枷细 细打碎了,用簸箕簸了又簸,用筛子筛了又筛,最后装了满满几口袋。每每这时,我总感觉她的心里无比踏实,看见她脸上流露出了满足自得的笑容。
我不知道,老妈在甘肃时家里养没有养过家畜。反正,我总感到她养牲口有拿手绝招。她养猪和许多人不一样,一般人是耐不了这个烦的。所以,总是常常看见她,推 着碌碡把猪糠碾得很细很细,筛去土渣石子,捡去柴柴棍棍。喂食前,先烧一大锅开水,再把细糠和烂菜叶、烂瓜果、麦麸等一股脑儿搅和进去,咕嘟咕嘟煮熟了, 才一勺一勺舀到石槽里让猪吃。那时,人民公社鼓励家家养猪呢。她在家里辛辛苦苦养着一头老母猪,老母猪下崽子时,从这家那家往窝里叼柴。须臾间,就从屁股 后面出来一个又一个,水汪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数了数,啊,共十几个!一旦老母猪舔干了,用嘴拨到肚子下面,它们便争 先恐后地噙住奶头,一拱一拱地、贪婪地吮咂着奶水。我老妈一直悉心地伺候在旁边,看到幺崽抢不上、吃不到,就一下子心疼了,连忙抓过来,把母猪的奶头擩到 它嘴里,紧紧地按住,让它吃饱喝足才撂手。不料,老母猪一点不领情,以为她要伤害它的孩子,常常张开大嘴咆哮着,咬伤她的腿和手。尽管如此,她家还是养了 一窝又一窝猪崽。刚一出月,强壮的欢实的小家伙一下子就被人们抢光了。剩下体质孱弱的,她就精心地喂养起来。到了年底,一头肥骨碌碌的“统购猪”就出槽 了,众目睽睽之下,被吆到收购站。乡邻们指指点点,赞不绝口,真是眼红极了。
邻 居老妈不但是一个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人,更是一个心底非常善良、非常仁慈,善解人意的人。那个时候,一般农村人家有粮食吃就很不错了,从来很少想过 一日三餐有菜吃,更不用说专门种菜了。可是,我的邻居老妈却在自家的窑院里,开辟了土炕大小的一块空地,扎出了一个小小的篱笆菜园。她从门前沟底的河渠 里,挖来韭菜根,仔细地栽上去,覆上腐熟的羊粪,浇上水,育出了一畦鲜嫩鲜嫩、翠绿翠绿的韭菜园。隔三差五割一篮子,提到集市上去卖。每次,老妈总不忘给 族里本家送一把。接下来,我就有幸吃到了新鲜美味的韭菜饺子或者韭菜包子。那个年代里,吃肉实在是一种奢望,一般情况下,唯有过年时候才可以。不过,生产 队的羊圈里也常常有死羊被拉出来。人们虽然肚子饿得荒,但担心吃了死羊肉会染上疫病,只是围着看,用脚拨来拨去,没有人敢下手。每每这时候,我便常常看见邻居老妈磨砺刀子,挽起袖子,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剥开了一只死羊。每次做好之后,她总会亲自端上满满一老碗热气腾腾的汤和肉,外带几个绵软的热蒸馍,给左邻右舍送去,让大伙儿尝尝鲜,解解馋,分享一下她的手艺。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那个餐、那个香啊,至今回味无穷。记得我每次连碗都倒扣到脸上舔干了呢。
我的老妈颇有爱心和善心,她亲手救活过许多小动物。要知道,养活一个动物的小崽子,实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有一年,我家的猫咪不小心吃了死耗子,被毒死了。剩下五只嗷嗷待哺的猫崽子,我们准备扔掉。老妈听说后,连忙跑过来抱了回去,硬是早出晚归,东家出来,西家进去,挤羊奶,一个个喂活了,送给亲戚邻里。就这样,她双手按住奶壶,还喂活过村里孤苦伶仃的狗崽,喂活过生产队里的小牛犊和小马驹。她的想法似乎很简单,这些小家伙离开了妈妈,多可怜,救活一个算一个。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知道,邻居老妈一字不识,没有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但她的心底却是多么善良。就是我现在,她仍然是我心目中最善良、最善良的人!这难道不是菩萨心肠吗?古人云,仁者无敌,大德者寿。大概正因为如此吧,她八十八岁下世的时候,有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找上门来,仆倒在灵堂前,抢天呼地,泪水涟涟,搀扶不起来。我仔细听了一下,他们(她们)把她叫妈。问了许多人,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她们)都是一拨子干儿女呢。
我老妈是村里少有的精明人。在她一手操持下,她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快快乐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村里方圆远近,大人碎 娃,都对她家羡慕得要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看看,老妈带来的兴利哥、香兰姐,是多么的孝顺!我大伯平时,想吃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 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毫不夸张地说,大伯是很有福的,兴利哥、香兰姐,把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吃了。在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亲娘老子养的儿女,都做不到 呢。
这些都是我老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结果,更是她含辛茹苦、言传身教的结果。有善心,做善事,人人都能看见的。我母亲生前就曾用她的事例,多次教育我们:一个人,帮别人就等于帮自己。仔细想,这话让我们兄妹一路幸幸福福地走了过来,一辈子都受用无穷。假如那些猫儿狗儿猪儿牛儿地下有灵的话,它们也一定会记住我的老妈的。
前几天,惊闻老妈忽焉远去。回家奔丧,我久久地跪在她的灵堂前,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些关于她的枝枝节节、毛毛草草的琐屑事儿,以及她的大恩大德。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一篇文字,记录下她的懿德懿行,让我们的后辈儿孙永远记住!记住她老人家!
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很欣慰,再也写不下去了,也不想说什么了。
呜呼!我的老妈!死者长已矣,生者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