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我因小恙,住进了医院。每天在宽敞的病房里,面对白的墙,白的病床,白的护士服,仿佛置身于远离喧嚣的世界。
窗外,几棵法国梧桐寒风中摇曳,落叶随风飞舞。树下歪歪斜斜地停靠着旧单车、摩托车,不时有人提着饭盒子给病人送饭菜经过。偶尔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旁边急急忙忙过来,一脸神色严峻,八成又是有病人发生紧急病情。
心灵的寥落远比空间的寂静来得可怕。那天,我坐在病床上看书。忽然,病房里一下子进来五、六人。有人拿吊针瓶,有人抬担架,有人提着大袋小袋的日常用品。一番有条不紊的忙碌后,那位脸色疲惫的中年男人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我!”其余人退出病房后,在外间细声细语地商量着什么。半晌,一青年男子又走进来说:“我留下来,姐夫!”中年人回过头看病床上的女人,犹豫片刻后,点头默认。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脸色蜡黄,眼窝沉陷,头发有些零乱。从情形看,女人显然病得不轻,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我有些纳闷。
在医院特殊的环境下,窄窄的空间里,病友们、家属之间容易产生共鸣。我和邻床很快从寒暄到熟识,有了彼此的交往。
病床上躺着的中年女人是个贤淑、温顺的农村女子,她贩过小商品、卖过油炸豆腐、做过种子生意。家里兄妹多,身为老大的她用柔弱的肩膀支撑着整个小家。生病前,她像春天里泛绿的杨柳,有着顽强的意志和生命力。没想到今春草长莺飞的时节,中年女人却患上了可怕的尿毒症。于是,中年男人四处求医,背着妻子不知跑了多少医院。挽救妻子,却只有换肾一个办法。然而,家徒四壁的他已无法支撑昂贵的医疗费。“要是能救她,哪怕给她一个肾,我都愿意!”中年男人说着,眼圈红了。望着那一张过早憔悴的脸,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翌日,我的床头热闹而温馨,亲朋戚友送来了美丽的鲜花和我喜爱的食品。但是,我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开朗。八点刚过,中年女人又被弟妹们抬了出去。那微微震颤的担架和匆匆行走的脚步,让我感到生死边缘挣扎的残酷。半天忧心的等待后,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起经过血透后的中年女人进了病房。中年男人帮妻子掖紧被子,目光始终停留在妻子身上。我知道,此刻的他正承受生命之重。连日来,他已无数次承受痛苦的煎熬,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子命悬一线,时刻都有离去的危险!
一缕冬日的阳光穿过层层玻璃,照着中年女人苍白、安详的脸,生与死原来只有遥远而短暂的距离。昏睡了一个多小时后的中年女人终于醒来,她翕动着乌紫的唇问男人:“你吃过饭没有?”男人嘴角浮现艰难的微笑:“我不饿……”“你要多吃点,你是男人!”“好,我听你的……”
我不忍心破坏这一刻的宁静,下楼去医院花园散步。园中的花草早褪却了生命的色彩和勃勃生机,枯萎着,气息奄奄地耷拉着脑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毕竟是冬天了。
回到病房时,我发现多了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他紧握着中年女人的手,轻声安慰着她。这是女人的儿子,特意从部队赶回来的。小伙子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却依然不乏军人的英俊挺拔。中年女人反复催促儿子下楼吃饭。小伙子答应母亲,却没有松开握紧她的手。儿子永远是中年女人最深的牵挂,看到远道回来的儿子近在咫尺,她的眼里放射出动人的神采,仿佛有一簇火苗在跳动。半响,中年女人沉沉睡去。小伙子细心地掖好被角,又到外面洗了茶杯、碗具。拾掇好这一切后,他回过头来朝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过脸去,我看见他在悄悄地擦眼泪。
第三天,我刚从睡梦中醒来,中年女人不知何时已出院。面对沉重的经济负担,昂贵的医药费,她无钱继续治疗。她睡过的床单很快被护士们手脚麻利地卷走。空荡荡的病房里只留下我独自发呆。
窗外,正是霜浓风瑟的季节,枯枝、败叶一片狼藉。我不知道中年女人的生命还有没有绿色,死亡已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我的母亲闻讯后特意来探望这位饱尝生活艰辛的女人,可惜她迟来了。母亲默默地将我床头的鲜花换上清水,如霞的鲜花依旧清香、烂漫如故。想起这几天来,与中年女人的相处,虽是短暂的,却历历在目。一刹那,我潸然泪下。母亲安慰我:“好人会一生平安!”
一片叶,打着卷儿,轻轻悄悄落在窗台。我在心底默默祝福中年女人重新焕发生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