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快下来,我们等你教跳舞呢!”楼下传来一阵叫声,惊醒了正在阳台上修剪吊兰的包局长。
小城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城市,文化生活如火如荼,大街小巷兴起广场舞热。梅花街人口很集中,雏鹰学校是个锻炼的极佳场所,每到晚饭后就热闹非凡,来操场上跳广场舞的居民络绎不绝。人数少时四、五十人,多时上百人,场面好气派。
包局长住在雏鹰学校里,从阳台上伸出头去,应声下楼的轻盈身影,褐色的长发高高扎起,大红的紧身T恤绷紧凹凸有致的身材,黑热裤紧裹着两条修长的腿,如果不是包局长和她做邻居十来年了,外人还以为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她就是唐玉萍老师,在群艺馆教舞蹈,虽年过五十五,但那经过训练的形体和身段,怎么也让人猜不出实际年龄。包局长常与唐玉萍同龄的妻子说,你少打点牌咯,和唐老师学学跳舞,就不会颈椎、腰椎浑身疼。妻子说,那种扭屁股、伸胳膊、抬大腿的事我可做不来,别让人笑死。妻子在小机关每天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过惯了悠闲自在的日子。要她去跳舞,她都懒得动。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包局长也不好再劝她。
雏鹰学校的操场维修好后,跳广场舞的梅花街居民再也不用和打篮球的小伙子们挤在一块争抢地盘。包局长听到操场上已响起《江南桂花香》的音乐:“玫瑰香,茉莉香,比不上江南的桂花香。月里嫦娥播的种,山中仙女育的秧,长成四季常青树,开出那个小花,金黄黄……”穿红着绿的女人们赤着脚随着音乐的节拍,如蝴蝶般在绿茵场上舞起来。一摇头,一扭脖,一伸手,一抬腿,充满自信和乐观。旁边还有许多小孩和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围观,好不热闹。站在队伍前面的那个红得像一团火的身影最引人瞩目,一招一式那么优美、大方。一看就是唐老师。她的领舞真是独具风姿,带动了广场舞队的情绪。
包局长觉得一个舞者的灵魂就是热爱生活,舞蹈里融入了这种情愫,即使在千万人中也能看到她的身影。年轻时的包局长是文体活跃分子,不仅篮球打得特好,而且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在当时的机关大院,包局长可谓首屈一指的青年才子。头脑灵活加上工作上进,使他很快被当时的市委书记选为秘书。十多年之后,他从乡镇党委书记成为监察局局长,以办案雷厉风行而著称,人称“铁面包公”。特殊的岗位让他对社会上请吃、请跳、请钓,躲而远之。
六年前,从沿海地区回来的老同学邀请包局长聚会。他犹豫再三,终于拗不过老同学的盛情前往。到那才知发了大财的老同学实际是为包局长正在查办国土局经济案专程回乡说情,涉及这个案子的国土局副局长就是老同学的妻侄。老同学在歌舞厅叫来几个美艳曼妙的小姐,意味深长地说:“我这老同学可是班里的风流才子,你们陪局长大人好好跳支舞!”包局长这才明白老同学设的分明是鸿门宴,聚会是假,放长线钓大鱼,要他就范才是真。从那后,包局长再没参加过同学聚会,更没跳过舞。最纯洁的同学感情在世俗名利面前,也会蒙上功利性的色彩。
熟悉的音乐一响起,就拨动包局长那根心弦,曾使他魂萦梦牵的大学校园舞曲在脑海里久久回荡。他赶紧换上旅游鞋,准备下楼去散步,抬头见妻子正在电脑上打麻将,便笑道:“打了半天牌,你不下去走走吗?”“呵呵,你哪知道这打牌的快乐,不要管我,只管你自己去噻!”妻子正在打牌兴头上,哪想与他散步。包局长在纪检监察机关工作,作风严谨的他和社会上的不良嗜好绝缘,妻子和牌友们邀他打牌凑角时,他的头便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退下来后,包局长养花、上网、看书,日子过得倒也清闲。但在家呆久了,他的腰椎盘突出很严重,疼得都直不起腰来。医生说必须适时休息加上合理锻炼,慢慢调理。每天在校园里散步已成为他的必修课。在妻子那碰了个冷脸,包局长怏怏地下楼。
操场上参加跑步、散步、打球运动的人真多。梅花街邻居街坊们欢快地跳起《好运来》:“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打个中国结,请春风剪个彩,愿祖国的日月年年好运来……”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个个好面熟,大都是梅花街上开小店、小炒饭馆、卖菜、炸油条的女人们。她们跳得汗流浃背,脸上的笑容如夏花般灿烂。包局长驻足观看,看着看着,就有一种和那些女人们一起舞动起来的冲动,脚跟着节奏打起拍子来。
“来啰,包局长,来和我们一起跳吧!”唐老师从前排跑到包局长身边,热情邀请他。包局长停下脚步,连连摆手说:“唐老师,我不行!”“男同志莫说不行啰,要说行啰!”不知谁在调侃开玩笑,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快乐的笑声。包局长被率真的女人们笑得好尴尬。
唐老师伸出那修长的手臂,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妩媚地笑道:“包局长,我老公说您年轻时可是机关里舞跳得最好的帅哥,刚刚我看您的节拍,难怪这么准!”“包局长莫不是嫌弃和我们这些人跳舞,不合您的身份?”人群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呵,果真名不虚传,梅花街这些泼辣的女人们给见过世面的包局长将了一军。
包局长被嬉笑的女人们拖进长长的舞蹈队伍里,他跟着唐老师左三圈,右三圈,扭脖子,摆屁股,跳起舞来。他笑自己笨拙,在这一群娘子军中像丑小鸭,好呆板,不是没踩上节拍,就是做了上个动作,没下个动作。他忍不住自我解嘲道:“我怎么就这么笨呢,半天还跟不上你们的节奏……”旁边年近七旬的老大姐马上对他说:“孙女说我的舞跳得像炒菜一样呆板,如今我这老太太都学会了咧,你怕什么!”说得包局长不得不集中精力跟着大伙儿一起跳。渐渐地,他感觉到手脚比先前似乎灵活些,脚步轻快多了。
夜幕降临,跳舞的人群散去。唐老师见包局长大汗淋漓,不由笑道:“您可是我们队伍中的风云人物啊,好多人看着您……”“见笑了,在这里跳舞比舞厅里跳舞好得多,空气好,人情味浓!”包局长帮着唐老师收拾音响,放进了煤屋子里。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各自的家。
家里妻子和牌友们已摆开战场,一屋子的烟味冲得包局长直咳嗽。牌友们正沉浸在较量和酣战中,谁也没注意他回来了。
那夜,却是包局长睡得最香、最安逸的一个晚上。
一连几天,吃过晚饭后,包局长照常加入广场舞队伍。他已没有初次登场时的胆怯和慌张,轻松自然许多,跟着队伍从《高原蓝》、《苦咖啡》、《相约北京》等歌曲一曲曲地跳下去。他似乎又找到了风华正茂时的感觉,几十年来的纪检监察工作性质和职务限制了他的爱好,而在欢快的舞蹈中,他回归了本源,没有人注意他职务的高低,没有人在他面前阿谀奉承,他只是梅花街一个普通的居民,这支广场舞队中一个爱跳舞的舞者。
跳完舞后,唐老师和几个舞友专门为包局长开小灶,教他这十几支舞曲的基本动作,一直到将近十点多才散场。回家的路上,包局长和唐老师兴致颇浓,闲聊着广场舞的技巧和要领。包局长觉得这个夜晚好美,心头没有压抑的沉闷,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变得好亲切,他感到通体的舒畅。哼着歌儿刚进家门,见妻子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他不解问道:“你们打牌这么早就散场了?”“你对跳舞倒是蛮积极的,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冷不防丁,妻子酸溜溜地冒出一句。“瞎说什么呀,我是那号人吗?”包局长是个直性子,受不了妻子这般奚落。“难怪你要我和唐玉萍学跳舞呢,原来是自己早有此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学个把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也去啊,天天和人打牌,身体不好,输了牌心情更不好!”“我看你们一路说笑着回家,好亲热哦!”妻子在一旁冷嘲热讽。包局长没理会妻子的无理取闹,自个进卫生间冲凉去,只剩下妻子一个人生着闷气。
在唐老师的带领下,梅花街广场舞队红红火火,人数越来越多。唐老师对每个学舞的邻居街坊都是不厌其烦,手把手传授。包局长和广场舞队渐渐融在了一起,每每看到唐老师窈窕的身影在绿茵场上舞动时,心底由衷地赞叹,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舞蹈精灵,将舞蹈融进生命,浑身散发出对生活的热爱。
不觉进入三伏天,梅花街的广场舞队没因天气炎热而解散,女人们还在绿茵场上挥汗如雨,跳得生龙活虎。这天,包局长才下楼,唐老师拿着红头文件对他说:“包局长,大喜事,你看啰,市里要举办广场舞大赛,要我们组队参加!”原来今年市里要举办全市广场舞大赛呢!陆续来跳广场舞的女人们兴奋得尖叫起来,跃跃欲试。
唐老师从队员中挑选了28名舞技娴熟的队员训练,其他的人则由梅花街居委会的杨姨带领她们在学校的礼堂里继续跳舞,参赛和锻炼两不误。包局长想和杨姨一起去礼堂去跳舞,却被唐老师一把抓住:“我想搞点创意,由包局长和我搭档领舞,怎样?”包局长闹了个大红脸,不住地摇头:“那怎么行啊,我这个人太笨了,会拖你们的后腿……”私下他心里在打鼓,他虽放下架子,学会了跳舞,但要在全市大庭广众下穿红着绿和一群女人们跳舞,他这个大男人面子往哪里放。让他伤脑筋的还有,妻子这段时间手气不好,老输钱,对他每天晚上和一些女人们跳舞搞到很晚,也颇有微词。尤其是和风姿绰约的唐老师走得近,醋意大发,脸上常常乌云密布。
女人们见包局长打退堂鼓,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劝说:“跳广场舞的男同胞少,像您这种体型保持好的更少,您是我们的队宝,莫让我们失望啰!”“包局长,我们就是要和别的队不一样,才会取胜呢!”“您就莫推辞了,一个大男人可不能像我们这些堂客们一样婆婆妈妈……”
包局长望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如有热浪翻滚,撞击他的心灵。梅花街从梅花巷变迁而来,见证这个小城的日新月异,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看着这些中老年人都在享受社会发展的文明成果,他开心着呢。想到这,他重重地点头答应,动情地说:“大家看得起我,我就跟着唐老师学,好好跳舞……”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半个月后,在全市的创建省级文明城市中老年广场舞大赛中,梅花街居委会代表队荣获冠军,将代表全市参加省里的广场舞比赛。最吸引人眼球的是穿着火红舞蹈服领舞的一男一女,在一曲《好运来》:“……你凤舞太平年,你龙腾新时代。好运来祝你好运来,你幸福的家园迎来百花盛开……”他们配合默契,舞姿舒展大方,如两只火凤凰,点燃小城盛夏的激情。
梅花街广场舞代表队捧杯回来时,整条街沸腾起来,邻居街坊们敲锣打鼓欢迎包局长、唐老师他们凯旋而归。
那天夜里,包局长做了个梦,梦见梅花街广场舞代表队在省里获了大奖。他在梦里笑出声来,惊醒了枕边人。妻子知道真相后,悄悄在他耳际说:“让我也参加你们的广场舞队吧,我不想打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