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我回老家办事,顺道探望了雪泓。两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打扮得婷婷袅袅,坐在一小餐馆里,一边大块朵颐辣子鸡,一边肆无忌惮地笑,惹得旁人不时侧目。此时的我们,与平时判若两人,可谓吃相不雅,坐姿不端,淑女风度尽失,老同学见面,就是这般的放松和随意。雪泓告诉我,她这半年都在挤时间修改整理旧作,准备结集出版。这等好事当然值得高兴。
十四岁那年,我考上县城的职业学校,没有什么高考的压力,所以乐得逍遥自在。读书三年,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雪泓,和她做了朋友。第一学期,我因个子矮小,而她近视,被老师安排第一排做了同桌。雪泓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而我是从闭塞小山村去的黄毛丫头,当时户口的“农”与“非”犹如森严的壁垒,把人的身份无情地界定在两个世界里,城里人和农村人有着天壤之别。她漂亮的长相和脱俗的气质,在我眼里就像白天鹅般高贵,无时无刻不让我自惭形秽。当她露出细腻白皙的胳膊伏在课桌上写作业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把我细小晦黄的胳膊藏起来。看着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如瀑布般披在腰际,我暗暗摸着自己一头明显营养不良稀疏的黄毛,心里直恨老天爷,为什么连这个也不给我呢?就这样羡慕着、嫉妒着、忐忑着过了一段时日,但雪泓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清高,她经常主动和我说话,借小说给我看,我在受宠若惊之余,开始慢慢习惯了和她相处,自卑和胆怯也一点点褪去。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爱看闲书、爱练字帖。当时两人练行书字帖练到走火入魔,只要是我们不感兴趣的课也没闲书可看时,都会埋头练字帖。雪泓的字,练得洒脱流畅,我的字也练得龙飞凤舞,在女同学中算是佼佼者。三年同窗,我们一起追逐着文学梦,她是三色堇文学社的社长,我是编委,我们把练成的漂亮行书刻在蜡纸上,再配上插图印发,得到的好评如潮,我们也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那时我们对数理化不感冒,想破脑瓜也作不出几何证明题里那条辅助线,考试成绩永远都在及格线上徘徊。但两人身上的文学细胞已经“显山露水”,差不多每篇习作都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宣读讲解,学校各类征文比赛的奖项,我们几乎不会落空。语文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文时,和其他老师感叹:看了雪泓和彩霞的作文,其他同学的作文就不想看了。这话不小心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两人为此沾沾自喜好久。
太多的共性使我们势不可挡地成了好朋友。整个学期,我们的课桌上都堆满着书籍,不是为了方便取阅,而是伪装成偷看小说的阵地。偷看小说时,我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往往是一人看小说,一人抄两本课堂笔记,当发觉老师有怀疑的目光扫过来时,必定会在课桌下轻踹对方一脚,做贼心虚的那个人立即作认真状,不是拿起一支笔写啊写,就是故意把书本举得高高地看。但这样还是免不了被老师发现的厄运,小说被收缴也是隔三岔五的事。被缴的书,我们推搡中一起去要回。我的常规动作是站在雪泓身后红脸低头沉默扮可怜状,雪泓用她出色的口才,可爱的笑脸,还有磨蹭的本事,让老师败下阵来,最后只好把书还给我们,几乎每次都在“你们再这么不务正业,会毁了前途”之类的谆谆教诲下逃离老师办公室。
记忆里,雪泓在校园的衣着,总是那么别出心裁,吸引眼球,我称之为“泓氏风格”。她对衣服的审美似乎天赋异禀,人也心灵手巧,编织出的毛衣、背心、手套不是恰到好处地缀着一朵花一棵草,就是一个小动物。夏天,我们还在用黑尼龙袜子套着白凉鞋自认为对比分明无限美丽之时,她已不动声色地穿上肉色长统丝袜;我们还用衬衫加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时,她已穿着藕色的连衣裙摇曳生姿。那时小城里的成品服装店极少,大部分人都得到裁缝店去选布料做衣服,雪泓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师傅,做出来的衣服裙子穿在她身上都美丽无比。当年她衣袂飘飘,婷婷玉立在校园里走动的身影,不知有多少双躲在暗处的目光追随,不知有多少个青春萌动的男生为之梦回啊。到现在雪泓还保持着去裁缝店做衣服的习惯,那个裁缝店老板文姐也成了她不可多得的朋友。文姐娴熟的技术和雪泓独到的创意相得益彰,衣服做出来就变成了一件艺术品,俨如一篇经过精巧构思再用优美文笔写出来的文章,可供人思,供人品,供人赏,雪泓乐在其中。衣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雪泓特立独行,那向上的心气和对完美的执着追求穿透尘世的雾霾,放射出夺目的光芒。
毕业后,我南下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然后结婚生子,走一个寻常女人走的寻常路子。我和雪泓虽很少见面,但一直保持着联系,她也是我这20年来唯一从未中断联系的同学。雪泓一路走来,结婚育女,操持家庭,可她没忘记给自己充电,10年自考,她奠定了良好的文字基础,从一个职高毕业生走进机关大院,成了写公文的女才子。这份工作,对雪泓来说,她付出的辛劳无以言表,早出晚归成了家常便饭,通宵加班也时有发生。她说愧对家人,给他们的时间太少。
于是,雪泓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写出了《月夜情思》、《父亲,我们是您心中的痣》、《浴室里飘荡着栀子花香》、《母亲,请上座》等诸多美文。《父亲,我们是您心中的痣》写的是雪泓的父亲对同母异父的兄长和对她这个亲生女儿不同的爱,刻画了心胸像海一样宽广,爱子女厚重如山的父亲形象。《母亲,请上座》、《浴室里飘荡着栀子花香》两篇散文讲述的是母女情,前篇以母亲为她和女儿做饭菜,后篇以女儿为母亲和女儿洗澡等家庭琐事为题材,道出绵绵母爱,最是无私。《永不逝去的木槿花》是我喜欢的一篇散文,记叙职校天南地北的同学齐聚家乡探望重病同学王军辉,挽救其生命的故事,道出浓浓的同窗情谊。我和王军辉是同窗好友,可惜得知消息已晚,没有见到军辉最后一面,二十年前的一别,竟成永别。雪泓的文字背后,我们读到的是一颗火热滚烫的心,是一份对父母、对亲人、对朋友、对事业深深的爱,浓浓的情。她优美的文字,细腻的描写,触及读者心灵,感人之处,让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雪泓的散文有相当一部分以写家乡的秀美山河、四季美景和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的交往为主要内容。《盛夏,邂逅一个美丽的地方》用清丽、温婉的文笔,从黄昏到清晨的荷花美如画,情如歌,赞颂具有荷花般可贵品质的人。《凤凰风韵》、《明月邀我登东台》、《溪口情缘》、《雨夜归途》、《一个春天的早晨》、《阳光下的歌唱》、《一袋鸡蛋》、《你是一株紫云英》等诸多在省、地、市文学创作中获奖的散文,写的都是和小人物的交往,从村支部书记到红袖章义务巡逻员、从卖唱的流浪家庭到卖菜的菜农、从失学贫困女孩到乡村女教师,无不体现人性的善良、真诚和友好。
文字表心,文字抒情。《风雪夜归人》、《快乐,从心开始》、《像父母爱我们那样爱》、《沙子里的珍珠》、《坚守》等文章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和思维,既写一个文字工作者的工作随笔和人生感悟,又写关注社会、了解社会、发现社会的民生生活。
《草根情怀》、《平顶上的菜园》、《生命的颜色》、《茉莉花,飘零的茉莉花》等千字文,以笔代言,言为心声,书写老百姓的平常生活,言简意赅,文短韵长。当智慧的文字汇聚成一部书的时候,那该是灯火通明了罢。这样既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别人!
散文诗《今夕七夕》,用诗的语言,火一般的情感,虚写“牛郎和织女”,实写一对有情人从秋到冬,从春到夏的情感经历,看茫茫夜空,看银河浩浩,看星辰点点,看喜鹊搭桥,思恋终于走到尽头,终于等到相见那一刻,便是幸福。
《旗袍情事》、《情人节的玫瑰》、《相见不如怀念》、《我不是花瓶》等都是取材小巧的爱情小说和散文,写出了雪泓心中对爱情、婚姻的感悟,没有太多铺张,文字朴素,犹如一束淡淡的栀子花,在喧嚣的尘世中弥漫出淡淡的香,淡淡的美,淡淡的纯。
雪泓的散文体小说更是新颖别致,独具风格。《那年,那一场雪》,是收入《清泓心影》中篇幅最长的作品,小说以2008年冰灾为创作背景,围绕副市长黎子君和女教师文爱梅及其丈夫王远发生的真情故事,赞扬大灾面前人性的真善美,大灾面前显大爱。她注重文采和辞藻的修饰,渲染生活中的深情挚爱,特定环境下的场景描写唯美动人,在写实的散文中加入了虚构的成分,使散文具有小说情节构思巧妙的吸引力,小说里更具有散文长于抒情的魅力。
梅花街散文体小说系列是雪泓近年来对散文体小说的探索和尝试,其特点是以散文的笔调写小说,汲取散文情景交融的长处,将小说的结构构思和情节描写融为一体。小说通过梅花街这扇窗口,描写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却折射出生活百态,其笔下的小人物鲜活,有血有肉,有看头,有嚼头,有想头,无不体现雪泓作为一个文者关注社会,关注民生,将真情倾注笔端的责任感,看不到无病呻吟和多愁善感的小女人气,可谓小人物大世界。文章之精髓,贵在有情,雪泓做到了。
雪泓是个多面手,能在各类角色中悄然转换,收放自如。她右手写公文,左手写散文,在演讲领域也颇有建树。作为演讲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她长发飘飘、优雅美丽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湘潭市和湘乡市各大演讲比赛上,她出口成章的即兴点评往往博得满堂喝彩。《阳光路上》一文,深情款款,娓娓道来,讲述了湘乡市演讲家协会这支在全国、省、市演讲界赫赫有名的“演讲湘军”的成长经历,雪泓和朋友们对演讲艺术的热爱和深情跃然纸上,让人感动。如果说人生是个舞台的话,雪泓在这近四十年里,用勤奋,用智慧,唱了一出浓墨重彩的戏,精彩纷呈,目不暇接。
四十不惑,人终究斗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闲聊时,我知道雪泓也偶感疲倦,期望着能真正有时间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能静下心来读几本摆放案头许久却无暇去翻动的书,能陪伴正在成长的女儿。但人有时就得像蒙着眼睛的骡子,在磨房里如惯性般拖着沉重的碾子一圈一圈地往前走不是?这也许就是生活的常态,我们无以怨尤。
但我深信,总有一天,雪泓将如一泓深山里的清泉,摒弃纷扰,固守宁静,为人为文,至纯至美。人来人往,于她,都是过客。这一天,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