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街没有人不认识无瑕。
无瑕是梅花街的大美女。美丽的女子总有令人惋惜的身世。小时候的无瑕,乌溜溜的大眼睛,水蜜桃似的肤色,浅浅的笑靥,蹦蹦跳跳走东家串西家,活脱脱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燕子。父母宠爱呵护下的无瑕像出水芙蓉一样绽放。然而,十五岁那年,父母先后得肝癌过世了,这个未谙世事的少女一夜之间已孤苦无依。十一岁的弟弟和风雨飘摇的家都需要照顾,无瑕不得不辍学,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梅花街的街坊都感叹,红颜多薄命,无瑕该还是在爹娘面前撒娇的年龄啊!居委会的杨姨很同情无瑕,介绍她去一个姓徐的亲戚服装店打工。好在无瑕天生是衣服架子,婷婷袅袅的身材加上青春靓丽的容貌,休闲、时尚也好,精致、典雅也罢,各种风格迥异的时装只要穿在她身上都有广告效应。每逢店里有新款,店老板徐姨总让无瑕先试穿。顾客们见了无瑕也纷纷赞叹:“这么漂亮的女孩就是披个麻布袋也好看!”无瑕人乖巧,嘴巴甜:“姐姐,店里要是来了时尚新款,我一定通知您!”“阿姨,您这样好的气质才会穿出服装的品味来!”无瑕一天天出落得美丽大方、楚楚动人,渐渐有了一大批回头客,乐得店老板徐姨喜笑颜开。
夏日的午后,无瑕忙乎着店里的生意。一个俊朗清秀的青年走进来:“嗨,你是无瑕吧?”“你怎么知道?”无瑕放下正在整理的衣服,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常在电话里听我妈夸你漂亮能干呢!”俊朗青年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哦,你是徐姨的儿子秦枫……”无瑕恍然大悟。在店里打工这两年,她几乎天天听徐姨诉说儿子秦枫的优秀,十八岁考上北京某名牌高校,年年是学校的优等生,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大学期间没伸手向父母要过一分钱。他两年多没回家了,一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直到夕阳褪尽盛夏的暑热,夜色朦胧,两人才想起该关店门回家吃饭了。
“无瑕,我能天天见到你吗?”秦枫对坐在自行车后的无瑕朗声笑道。“你不是过了暑假就要回北京读书吗?在北京读书多好啊,要是我爸妈不是过世得这么早,我刚好参加完高考……”无瑕的声音骤然低沉起来。她多想像秦枫一样在书声朗朗的校园里继续求学梦。“如果你想读书,还可以继续参加高考,我帮你补习!”“我还有弟弟……”无瑕望着秦枫修长而笔直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觉中,已到家门口。晚风中有一缕幽香在暗夜里缓缓飘来。那是父母在世时种下的夜来香散发的香味。
“好香啊……”秦枫放下单车,蹲在花丛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别挨得太近,老人们说这香气有毒呢……”无瑕着急地拉秦枫的衣袖。“尽瞎说,这么好闻的香,这么清秀的花儿,我觉得有些像你呢,香而不烈,醇而不俗!”“我哪有那么好!”无瑕娇嗔地笑。“在我心里,你就有那么好,你不要自卑!”秦枫很认真地对无瑕说。无瑕望着夜来香花丛腼腆地笑。
那个旖旎的夏季,人们看到无瑕坐在一个俊朗青年的自行车后,她美丽的裙裾轻轻飘飞,梅花街上洒落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和柔情蜜意。
一个美丽的夏季过去了,秦枫带着对无瑕的依依不舍,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临行前,秦枫站在那丛夜来香前拥着无瑕说:“明年夏天我再陪你来看夜来香……”无瑕怀揣着小小的梦想,等待秦枫的归期。
然而,秦枫刚走,徐姨就把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给了无瑕:“我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他将来要读研留学。无瑕,你是个好女孩,但你们的文化差异太大,他不可能娶一个连高中都没读的女孩。我下半辈子还指望他,你要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徐姨,一个和蔼亲切的母亲,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她的鸡崽,绝情地把无瑕小小的梦打碎。无瑕这才明白,人有其脆弱而虚伪的一面,尽管这两年她为徐姨的服装店尽心尽力,但她始终只是一个打工妹,一个美丽的花瓶。她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从徐姨手中接过工资,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离开服装店的。那一夜,夜来香的幽香如痴如醉。而秦枫却只是她的一帘幽梦,真的该醒了。一个月后,无瑕把初中刚毕业的弟弟托付给杨姨,自己去了沿海地区。
梅花街街尾的那几间青瓦白墙的平房寂寥地留在那里,空空荡荡。只有院子里的夜来香在每个夜晚萦绕着缕缕花香。第二年的夏天,街坊们曾看见夜幕下一个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的青年站在绿影婆娑、香气袭人的夜来香前久久伫立,沉默无语。
“无瑕回来了!”“几年不见,无瑕越来越洋气,越来越漂亮了!”“听说,她发财了,要在梅花街开酒吧……”六年后的某个夏天,梅花街的街坊奔走相告。这六年里,无瑕没有回过梅花街。只是人们常听杨姨说无瑕进了一家大公司,担任总裁的秘书,在那里过得挺不错。街坊们都羡慕不已,漂亮是女孩子的资本,书念少点没什么,但一定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无瑕仍是梅花街那个人人喜欢的无瑕。六年前的无瑕走在梅花街上,是一个美丽的邻家女孩,而六年后,她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曲线分明的玲珑身材,精致诱人的五官,褐色微卷的大波头发,一身黑色的低胸紧身裙,一举手一投足,她浑身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妩媚性感。
回到梅花街后,无瑕曾想在市内环境最好的地域买套新房子,弟弟一直寄居在杨姨家,她要给弟弟一个温馨舒适的家。但弟弟坚持要回青瓦白墙的平房,那是父母留给姐弟俩唯一的财产,有他们童年的记忆。无瑕拗不过弟弟,只好请人将平房清扫翻新,还特意修剪了家门口高过头顶的夜来香树枝。梅花街街尾那几间被人遗忘的小平房里重新有了温暖的灯光。
不久,无瑕的酒吧营业了。那个叫夜来香的酒吧在梅花街和市道的交界处,人流和物流最集中。每当夜色降临时,夜来香酒吧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好不热闹。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扭着水蛇般的腰肢,衣香鬓影,进进出出。一身银色的紧身衣的无瑕,对那些头发梳得油光的老板和西装革履的头面人物迎来送往,笑语盈盈。
一个深夜,小平房里传来无瑕姐弟俩的争吵声。“姐,我讨厌你这样招摇!”“我有什么办法,你要读书,都要钱!”“我可以养活我自己!”“你安心读书,别发傻,没读书就被人瞧不起!”“你的钱我用了都恶心……”街坊们看见弟弟冲出了家门,无瑕独自站在夜来香树荫下嘤嘤啜泣。
夜来香酒吧总是夜夜笙歌、车水马龙。无瑕如夜色中的精灵,妖娆无比。某夜,暴雨过后,空气里泛杂着淡淡的湿意。无瑕坐在吧台上,落寞地望着那一个个对着镜子化浓妆的美艳女子出神。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修长的身材,那浓密的黑发,即使他化成灰,无瑕也无法忘记。许多年来,秦枫就像一颗种子,长在她的心坎里。秦枫的身后跟着五、六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酒气熏熏地冲进来。“给我们开包厢,叫几个漂亮的小姐!”“要这里最漂亮的哟!”秦枫的话语里明显有了醉意,他用车钥匙敲打着吧台,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
无瑕没想到她和秦枫会在这样的场合再次相遇。离开梅花街后,她断了所有的音讯,再也没有和秦枫联系。她清楚,秦枫不过是少女时代一个遥远的梦想,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此刻,秦枫显然没有认出她来。“秦局长,那个叫叶叶的美女可是夜来香里最有味道的……”男人们酒气冲天地说着半醉半醒的话。无瑕望着秦枫,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当年的俊朗男孩明显不同。成熟、老练、世故,时间总会改变一些东西。“你们安排在306、308、309包厢……”无瑕的声音有些颤抖。秦枫触电般惊醒,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你,你是无瑕……”“秦枫,好多年不见了。”无瑕的眼睛涩涩的。“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秦枫望着一袭黑衣的无瑕,她完全没有当年的清纯,张扬而妖娆,让人感到陌生。“秦局长,碰到老朋友了,你们聊……”“我们先唱歌……”男人们拥着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小姐走进了黑暗的世界。昏黄的吧台灯影下,只留下久别重逢的无瑕和秦枫感慨万分。
夜来香酒吧白天不营业,就像夜来香,白天从不开花,只在暗夜发出馥郁的浓香。香艳迷人的夜来香酒吧招徕着各种形形色色的男人。在纷杂喧嚣的尘世里,爱情不过是泛着泡沫的啤酒,发酵却不能持久。衣着光鲜的秦枫每晚出入夜来香,总是独自一人来,天明时分离开。直到某天,两个穿着高档时装的女人带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闯进夜来香,从阴暗的包厢里揪出纠缠在一起的秦枫和无瑕。年纪大的女人是秦枫的母亲徐姨,年轻的女人是秦枫的妻。徐姨一见到无瑕就破口大骂:“无瑕,当年你勾引秦枫,现在又回来害他,你有没有良心!”无瑕目无表情地望着徐姨,这个和蔼可亲的徐姨几乎毁了她的一生。“你这个狐狸精,真不要脸,在外面给人当二奶还不够,你回来还要拆散我们家,呜呜……”年轻的女人边哭边揪住无瑕的头发。无瑕的大眼睛里没有泪,从离开梅花街那天起,她的泪已流干。远离梅花街漂泊的日子里,她像暗夜里的夜来香,妖娆凄艳,在灵与肉之间挣扎。“秦枫,我早就和你说过,夜来香是有毒的花……”无瑕喃喃自语。秦枫呆若木鸡地站在三个女人中间,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秦枫再也没有来过梅花街。男人的仕途要紧,自然不能久留于风月场中。无瑕穿梭在茫茫夜色中,身影愈来愈单薄,眼神愈来愈空洞,面容愈来愈憔悴。
雷雨交加的某夜,几辆警车停在夜来香酒吧外,带走了一批涉嫌吸毒的三陪女。其中最美丽的女人就是无瑕。街坊们站在街边看到无瑕不时回头望着梅花街,年少时走过的这条最熟悉的街,她曾从这里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警车呼啸而去,街坊们无不叹息:“糟蹋了一朵美丽的花啊……”
那夜,梅花街街尾的平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狼一般的嚎哭。那是无瑕的弟弟。
夜来香在晚风里轻轻飘荡,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