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上座

傍晚时分,我们披着一身秋色从父亲的墓地里归来。夕阳在身后燃尽了最后一抹亮色。

母亲站在家门口,额前飘动的那缕白发格外显眼。她微眯着红肿的眼睛,用手搭起凉蓬,迎接儿女们回家。父亲过世后,原本多病的母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这天,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但坐定后,我们却没见她的身影。我走进卧室,母亲正在上香,嘴里喃喃自语:“老头子,我做了你爱吃腊鱼、香干,你慢慢吃啊……”脉脉青烟弥漫整间屋子,她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烛光里是那样孤单。我听到母亲的低泣,虽然她尽量在压抑自己怕影响我们就餐。我竟不知如何劝慰她。餐桌上,母亲不停地询问父亲正葬的琐碎事宜,而我们也有一句没一句答,说多了,怕引起她伤心。这餐饭如同嚼蜡,我的心在母亲忧伤的眼神里一阵阵疼。回家的路上,堂妹轻叹:“今早,满婶一直在满叔遗像前哭,你要常回家陪陪老人啊!”我蓦然一惊,精明能干的母亲因为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老伴溘然长逝,愈发憔悴,连她做的菜肴都变得寡而无味!

母亲的菜肴曾让我们引以为傲。干过多年妇女工作的母亲不仅善于持家,而且做得一手好菜。热蛋卷、香酥鸡、啤酒鸭、红烧蹄膀、苦瓜炒虾米、爆炒猪肝……母亲都做得色香味俱全。每逢乡下亲戚家有喜宴,必请母亲去主厨。母亲也不推辞,脖子上搭块大毛巾,甩开膀子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干开来。客人们无须多时便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端上桌来。常常是大伙吃得满口余香了,母亲才满头大汗出来,用毛巾擦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招呼大家,大着嗓门问饭菜合口不?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那是一个下着雪籽儿的腊月,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个老乞丐。她全身很脏,头发蓬乱,腊黄的脸毫无血色。老乞丐说她饿了,请求母亲给她一口饭吃。母亲揭开锅盖,家里已没了剩饭菜。于是,母亲让我打来洗脸水给老乞丐,自己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阳春面,放了两个荷包蛋。老乞丐流下泪来说那是她吃得最好的一回。后来,老乞丐常来我家,母亲总是二话不说送给她一些旧衣物和钱,每次都下厨给她做一碗面。母亲的菜肴和热情善良,一样赢得了人们的敬重!

我是吃着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做的菜肴,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油盐味长大的。云淡风清的学生时代,母亲在厨房里穿梭忙碌的身影,简陋小屋里的阵阵饭菜香和她爽朗的笑声,成为我们心灵深处最温暖的记忆。也许是母亲的宽容,让儿女们享受她精心准备的菜肴时心安理得。她很少在我们吃饭时上桌,总是一家人吃得满盘狼藉了,她才将大半碗饭匆匆扒完,用她的话说是油盐味闻多了,自个肚子饱了。婚后不久,同事们在我家周末聚餐。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提着一大篮鸡鸭鱼肉和蔬菜,敲开了房门。气喘吁吁的母亲来不及喝茶歇息,便在厨房里洗洗刷刷忙开了。那次聚餐至今是同事们的笑柄,说我是个嫁不掉的女儿,幸亏有厨艺高超的老妈。我想想也是,每每快到吃饭时间,母亲的电话就来了:“回家吃饭啵?”“我做了你爱吃的鱼,快回来!”淡淡几句,已成习惯。

记得我怀孕的第四个月,母亲得糖尿病住院。那些日子,我在厨房里为母亲做饭,才知仅仅是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就是一件不起眼而又艰辛的活儿。当扑鼻的油盐味呛进我的喉咙,当冰冷的水浸过我洗菜的双手,当狭窄的厨房转动我笨重的身体,我才懂得母亲的付出其实就是在菜肴里的点点滴滴和酸甜苦辣。而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却老埋怨拖累了我,她为没能给怀孕的女儿做饭菜而内疚。月子里,母亲拖着病弱的身子,给我送来乌鸡汤。那只炖鸡并不可口,且油腻腻地浮着一层小虫子。大概是药材放在家久了,生了虫,而母亲老眼昏花,并不知晓。那次,我是和着泪水喝完了她做的鸡汤。

一个家庭注定有分工合作。父亲与厨房无缘,他不会做饭。偶尔母亲在亲戚家吃喜酒,也是临出门做好饭菜热在锅里,留着他钓鱼回家吃。这几年,母亲的身体愈发差了,肾功能不全、肝囊肿、高血压等疾病一齐袭来,母亲被折磨得病病怏怏。父亲常和母亲开玩笑:“老太婆做的饭菜太好吃,要是你先死了,我可就受罪,不如我先死吧!”没想到,这句话终成谶语。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说想吃鸡爪。母亲做好了让我送去医院,他却一个也没吃。病入膏肓的父亲已没了胃口,他只是怀念同甘共苦的老伴为他做的菜肴。

人生的离合就像一场华美的盛宴,总有曲终人散。父亲过世后的某夜,我忽然梦见他对我说想吃绿豆粥。七月半,我们接父亲回家“做客”。母亲坚持自己下厨为父亲做爱吃的菜,端上桌却只有一碗绿豆粥,好稀好淡,就如父母的感情,清澈澄明。母亲哽咽着:“老头子,我现在手脚不如从前灵泛了,你别见怪,下次我再做给你吃……”听得我们泪眼模糊。对于父母,我一直深感愧疚。今年父亲过生日,我因公要外出调研,母亲执意让我请假陪父亲在家吃饭。我征求父亲意见,他却含笑摆手:“我一年过一个生,你忙你的,单位的事要紧!”谁知这竟是父亲在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这一遗憾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这些年,我时时在享受着母亲的种种好。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我的生活极无规律。女儿上小学后,中饭就成了问题。上一年级时,我曾把她送到学校食堂吃中餐。但吃过几次后,她就眼泪汪汪,吃不惯食堂里凶猛的辣椒。母亲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将我女儿接回她那儿吃中餐。女儿的嘴巴极刁,挑食得厉害。每天,母亲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餐桌边祖孙两时常打趣嬉笑。“葳子,你妈妈做的饭菜好吃些吧?”“外婆做的超级好吃,妈妈笨死了,她只晓得写材料!”“呵呵,小马屁精啊!”“外婆,等我长大了,读大学了,就带着你去给我做饭,让同学都眼红我......”“要得,要得!”“外婆,你就活一百二十岁!”“外婆不知能不能活那么久啊!”“那你最少也要活一百岁噻......”“好,好......”。这就是我那已经七十七岁高龄的老母亲,春燕啄泥般养育了一双儿女不算,还用她羸弱之躯养育孙辈。这些,都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愧颜!

想起堂妹临行前的叮咛,我决定下厨为母亲做餐饭。母亲很诧异:“又不是你生日,瞎忙什么?”我的老母亲啊,你已习惯在儿女们的欢声笑语中独自承受生离死别,习惯在儿女们品尝你亲手做的菜肴里默默感受亲情冷暖。做菜时,母亲不时来厨房问我是否需要打下手。在她眼里,我始终是长不大的孩子。做完菜,却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还没动筷子,她在等我一起吃饭。“妈,您请上座!”我恭恭敬敬帮她搬好凳子。母亲的眼里有泪花闪烁,拿筷子的手竟微微颤抖。其实,这顿饭母亲吃得并不安心,她不时往我女儿嘴里塞黄瓜肉丝。在她看来,没有比儿孙吃得好吃得开心更快乐更幸福。

这一顿饭,我才读懂了母亲,读懂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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