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校园。散步的人群中无人独自散步。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悠然自在,闲庭信步。情侣们的步伐是轻盈、细碎的,孩童们的步伐是跳跃、匆忙的,左邻右舍的步伐是稳健、从容的,夫妻两口子的步伐是柔缓、舒展的……
整个校园在欢笑,在喧哗。人们在散步中有生命在律动,有青春在飞扬,有活力在奔涌。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无法加入这支亲切而友善的散步队伍。回到家,常常是夜色阑珊,整个校园沉寂而空旷,只有路灯伫立,如一个缄默的友人,照亮回家的路,给疲惫不堪的我些许温暖。
从文的人内心是孤独的。我渴望,有一个温暖的角落,让我静静思考那些走过的磕磕绊绊,静静抖落柔弱肩膀上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夜,挥舞着黑纱裙,徐徐降临。这一天,终于有属于自己的片刻休憩。我放下手中所有的琐碎事宜,换上一身素白的连帽休闲装,脱去精致的高跟靴,让酸疼的脚,踩着枣红平底绣花布鞋。鞋上绣有桃红色的并蒂莲,我的脚灵秀而有生气。所有的包袱在软软的鞋底里松驰,所有沉重的压力在温柔的夜色里释放。似一只闲云野鹤,我轻轻掠过碧波荡漾的水面,可低吟浅唱,可迎风起舞,可恣肆汪洋,可纯净轻盈。
月华如水,寂静的校园沉浸在如诗如画的意境中。那片曾经绿意盎然的草地,褪去鲜嫩的春色,华美的盛装因秋的到来逐渐有了枯黄的衰色。草丛里随处洒落一些小星星,一闪一闪,明明灭灭。萤火虫在秋夜里打着灯笼,时而跃过草丛,时而飞上树叶,时而落在折断的碎枝上,栖息在安安静静的家园。它们没有太多奢望,尘世繁杂的世界里,只要心中的那一滴露珠,那一棵小草,那一泓水洼。我看着流萤点点,企盼有一盏灯,亮在心里,亮在灵魂深处,即使自己的命运卑微如草芥,渺小似尘埃。
脚下的步伐是轻松的。节奏快时,操场里有无数小沙粒轻扬上来。沙沙地磨砺我的脚跟,痒痒地抚摸我的脚背。生活原来可以如此轻松坦然,自在淡定。月亮沐浴着我,如牛奶般洗浸我的躯体,洗涤我疲惫的心灵。一个长长的倒影天空行马般在圈子外行走,我的长发在月光下轻舞,我的双臂在月光下飞扬,我的脚步在月光下舒展,我的灵魂在月光下飘荡……
校园围墙下低矮的灌木丛,月光照亮的一面,有清冷的投影。没有月华的一面,黝黑寥落。白日里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花草和树木,在秋月下淡淡地呈现出朦胧之美。这些鲜活的生命都有了灵动的气息。围墙紧挨着农家小院,几株修长的芭蕉叶片从墙外探出头,偷窥园内无边的月色。围墙的角落里有一口小小的水洼,水清洌无细纹。草葱茏,草茂盛,草葳蕤,密密匝匝地掩盖着这小水洼。月亮落在水洼里,愈发清爽润泽。水洼原本只是有浸水的地方,搭了几块青石板撂脚,供学校的老师挑水、种菜,自由自在地享受田园之乐。悄悄走进那一泓秋水,我不忍心惊醒水洼里那小小的田园梦。其实,在我们的心灵深处何尝不想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水洼,可洗涤灵魂深处的污浊和卑琐,过滤生活的杂质,沉淀我们的本色。
水洼边是一畦畦菜地,白菜、胡萝卜和芹菜被拾掇得整齐而极富艺术味,仿佛绿色的棋盘,等待知音的对弈,奏响和谐的乐章。蟋蟀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秋虫在园里窃窃私语,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缓时急,少了夏蝉的聒噪,多了安逸和闲淡。高大的香樟是一道醉人的风景,叶片泛着细鱼鳞似的光泽,季节的轮回并没有让它的风采消逝。有一种生命,依旧以它的长盛不衰展示风姿绰约和博大精深。一如人,有些人爱张扬自己的个性,曾经红透一时,辉煌灿烂,却如昙花般短暂,如流星般陨落,如焰火般稍纵即逝。有些人脚踏实地,平淡如常,对荣华富贵、职务升迁淡然处之,一生默默无闻,却如香樟般根深叶茂,如菜地般朴实无华,如水洼般宁静致远。生命在不断求索、在不断奋进中永恒。
抬起头,我望着夜空里银盘似的月亮,无语沉思。风轻拂我的脸颊,淡淡的桂花香飘过来,若有若无,顿觉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微醺中我羽化成月光女神,叩响清音归来。
月光下,我一个人独自散步,心绪安详地在操场转无数个圈,丈量生活,丈量岁月,也丈量着我的梦想和青春。
然而,让我难忘的不是月下的漫步,而是雨中的独行。
严冬过后,冰雪消融。春雨便淅淅沥沥下开了。纷乱的心事在这个季节里的雨幕飘荡沉浮。站在阳台上,我的视线被雨水牵引得幽远,情绪在渐渐黑暗的夜色里,感伤而失落。许多人都说从文的人是感性的,为一株小草的吐绿而欢欣,为一声布谷鸟的清鸣而动情,为一尾蝌蚪的游戏而惊叹,为一颗雨珠的滚落而叹息。曾经的淡淡牵挂,曾经的寸寸思量,曾经的绵绵回忆,在心头缓缓如雨丝,飘忽左右。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飞奔,穿过淌着雨水的水泥路,穿过被雨冲洗得满是黄泥的小径,直奔操场。这样的雨夜,无人出来散步。连日来的阴雨连绵已将操场的沙砾冲洗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水坑,一个接一个。那双很久未上脚的雨鞋,在阴冷的路灯下闪着黑色的光。我没有撑伞,也没有穿雨衣。我不愿成为套中人。思想和情感被严寒禁锢得太久的人,总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愿望。回归自己。
雨点冰冷地打在我的脸上。早春的料峭,慢慢包围我的全身。雨水濡湿了长发,湿乎乎地贴在我的额前。眼睛里有冰冷的泪滑落。寂寞的雨夜里,缠缠绵绵的雨丝萦绕着我,身上那浅蓝的薄呢衣攸尔沾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雨丝。
我急速行走,匆忙慌乱的脚步溅起层层雨水,在雨鞋上忽上忽下地落地。长长的跑道上,有一只受伤的羚羊,在情感与理智的边缘寻找一种孤独的解脱。挣脱自己,挣脱绳索,挣脱羁绊。无语的是校园旮旯里的一棵垂柳,冰冻过后,她重新发芽。那米粒大小的新芽宣告生命的顽强。雨中,她坚强地舞动曼妙的身姿,哪怕冰雪将她柔弱的身躯摧残得弱不禁风,她依旧笑对滚滚红尘。与柳对视,在雨中,我仿佛在读女人的坚强与柔韧。我暗笑自己的痴狂,命运的缘起缘落,缘聚缘散,冥冥之中上苍注定有所安排。何必太约束自己,给自己套一根绳索。一棵垂柳尚知人情冷暖,何况乎人呢?
经历过严寒冰冻的草地,在枯黄颓废的时光里,寻觅生命的惊喜。发芽、披绿、返青,它重新披上浅绿的衣裙,着上春天的盛装。草地上的雨珠似缀满夜空的宝石,熠熠地闪着光,发着亮,照亮我躅躅前行。
在雨夜里,我独自散步。一只漂泊的船,寻找避风的港。终于,我在疲惫中停歇了脚步。回家。一夜无梦。我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牵挂,轻轻地,轻轻地。
月下漫步,心境澄明;雨中奔走,尘埃落定。
我一个人独自散步,为自己,不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