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月06日17时38分日记

村上春树,这个热门数年却迟迟未获诺奖的日本人,或是当今全球最畅销的严肃作家了。然而,畅销没有争议,严肃却有争议——村上常被视作过于通俗、流行、小资。
很多时候,畅销和严肃确实犹如鱼和熊掌。比如村上本人最畅销的长篇《挪威的森林》,恰恰是他所有作品中较为浅显的一本。代表作《挪威的森林》,是销量的代表,而非质量的代表。
除了畅销,还有一个因素妨碍村上获奖:他被业内认为是一位比较“轻”的作家。严肃文学和“厚重”、“深邃”等词紧密相联。与书写战争、极权、大屠杀的作家相比,村上作品没有历史苦难对个体生命的冲击;与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作家相比,村上作品也没有民族风俗和地域风土的增光添彩。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村上春树个人写作能力所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选择了一个高难度的写作对象:当代都市。当代,意味着时间的扁平;都市,意味着地理的扁平。两者叠加,使村上的作品“轻”起来。——这不是卡尔维诺所言的作为风格的“轻盈”,而是作为缺陷的“轻浅”、“轻薄”。甚至,“当代都市小说”本身,几乎就成为轻文学的同义词,意味着爱情、小资、咖啡馆音乐。
小说写作中,有一种故意“做旧”的技法,通过加大时间维度的纵深感,从而加重故事的厚实感。比如安排一个当下叙述者,以其口吻追述往事;又比如将当下和往事,用不同的叙述速度错落开来,从而形成张力。总体而言,小说是一门与记忆相关的艺术,是“追忆似水年华”,因为体验、感悟、表现、洞视,乃至想象力,都是记忆的衍生。
帕慕克讲述16世纪的伊斯坦布尔,莫言讲述农耕时代的中国,门罗讲述60-80年代的加拿大小镇……这些作家书写的,是对异国读者有疏离感的生活方式,是已经或者正在凝固的历史记忆。这是一种普遍选择:严肃作家中的一部分,在处理传统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其余一部分,在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冲突。而村上春树却抛开对于过往岁月的乡愁般的追忆,选择直面仍在流动裂变之中的当下,直面每个当代都市人熟悉的生活。谁能安之若素地书写它们?如果村上春树不是唯一的,他也是最瞩目的。
在此意义上,我认为门罗和村上春树,代表两个写作方向。门罗选择了一个强大的写作传统,又在这个传统之中,选择了一种古老的方式: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历久弥新,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如此强大,它可以吞没一个作者,但与此同时,又提供了某种安全感。村上春树的勇敢在于:他不仅跳出了日本文学的传统,还跳出了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传统。他是一个先驱式人物,昭示着一种未来的可能。
在那个未来,传统文化纷纷瓦解,肯德基麦当劳出现在世界各地街角,互联网让信息迅速大量地流通,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时代记忆越来越趋同。在那个扁平化的世界里,我们如何写作小说?如何让抹去特殊性、撕掉神秘感的记忆,在文字世界中形成纵深和厚度?村上春树所做的,就是这样的开拓性工作。这种开拓是必须的,因为一个扁平化的世界,将是严肃文学写作者面临的共同困境。拥有农村、小镇、方言、地方习俗的我们,是幸运的。但总有一代写作者,将与这个困境正面相遇。
文学从来不是竞技比赛。当一个文学奖,奖金大到一定程度,它首先是个商业行为。更何况个人趣味、政治考量、地域、性别、体裁之间的平衡……都会成为影响评奖的因素。村上春树落选诺奖,从来不是某些媒体所说的“失败”。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时间。从更漫长的文学历史来看,当“当代都市”成为严肃文学的重要书写对象,村上春树会不会作为一个不成熟的尝试者而被人遗忘?只有时间能回答。不过在我看来,对于村上这样的勇士,即使失败,也是虽败犹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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