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话叫做: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我再漆黑的停车场里被一群凶神恶煞,手里拿着钢管铁棍的人围住的时候,我心里暗暗意识到情况不妙,以寡敌众实在是没有胜算。
我预备跟他们好好谈判,我想故作轻松的跟他们说,不过就是个妞,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但他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上已经挨了一棍,紧接着,头上又挨了一棍,霎时,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流了下来,带着些许甜腥……
我心想,莫非今天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在那些钢管铁棍在发起下一轮狂风暴雨的进攻之前,我听见你的声音从外围传来,那么镇定,那么冷漠,你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还不打算散吗?
在那群人骂骂咧咧的走了之后,我竟然真的听见了警车的声音,我从地上弹起来对你吼,你是不是疯了,你真的报警啊?
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永远带着轻蔑,就连笑容也是讥笑,你说别不知好歹,要不是我,你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还不知道,就算走出去,说不定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我一时气结,再想反驳,只来得及看到你的背影。
安宁,你的背影,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看到过,如果要我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你的背影,那除了“孤傲”我想不到别的。
我给**的说法是大概那群人认错了人,把我当别人打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事,懒得追究了。
我不能说真话,我不能说事实上是我泡了他们老大的妞,所以被报复了。
就当我是要面子或者别的什么吧,总之我自己惹出的麻烦我自己承担后果好了。
从医院包扎好受伤的头之后回到家里,保姆把饭菜做好跟我说安宁在房间说她不舒服,不出来吃饭了。我想那也好,省得偌大的餐桌上就剩我和你两个人面面相觑,倒也尴尬。
可是到了晚上,我心里总觉得还是过意不去,总该跟你说声谢谢吧。
我并不是多感谢你,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而已。
我走到你的门口敲了两下门,你的门拉开了一条不算窄的缝,这条缝里是你半张脸,你狐疑的看着我,我摸摸头,尽量装得很轻松的对你说,还是应该跟你说声谢谢吧。
你的眼睛是往上挑着的,所以翻起白眼来更显得轻蔑,你轻轻的哼了一声说,谢谢就免了,不过作为你名义上的姐姐,还是希望你尽量洁身自好一点,切莫以西门庆为偶像,他可没什么好下场。
说完这番话你就把门重重的关上了,气得我几乎想冲进去扇你两个耳光。
那天晚上我因为头痛而辗转难眠,我忽然想到,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过你房间了,这些年你的房间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
安宁,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但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对方最熟悉的陌生人。
[二]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六岁那一年,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我会记得那么清楚,而一些原本应该深深铭记的事情却在时间的洗涤中都被模糊了。
你母亲带着你走进我家大门的那一天,背景是滂沱大雨,整个天都是黑色的,好像随时会砸下来一样。我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回过头去第一眼就看到被雨淋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你。
你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油纸伞,我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这是哪个乡下来的丫头,居然还还有这么古老的东西。
你的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双脚因为在雨水里浸泡了过长的时间已经泛白,天蓝色的连衣裙的下摆贴着小腿,我看到你打了个寒颤。
那时的我年级太小,若干年后回头去想,其实当时的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纯真的性感,你紧抿着嘴唇,两只眼睛不安分的打量着原本属于我的家,从那一刻开始,我决定只要找到机会我一定会整死你。
我真的讨厌你,也许我最讨厌的是你那个过分美丽的母亲,恨屋及乌,所以连带着也看你不顺眼。
爸爸跟我说,墨北,安宁比你大一岁,以后她就是你姐姐了,你不可以欺负她。
我看了你一眼,你的目光也正投在我的脸上,四目相接,电光火石,我们凭着原始的直觉嗅到了对方的敌意。
姐姐?真是笑话。
我回过头去继续看电视,连招呼都没有跟你打。
爸爸有点尴尬,你母亲急忙出来打圆场,摸着我的头说,墨北很懂事,一定不会欺负安宁的,倒是安宁从小脾气就很倔,不要欺负了弟弟才好。
我把遥控器往地上一扔,白了她一眼,谁是她弟弟啊,真恶心。
我说话这话就噔噔跑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关门你就冲进来揪着我的领子,色厉内荏的瞪着我说,死小孩,跟我妈妈道歉!
第一天进我家门,凳子还没坐过你就如此嚣张,我被你的野蛮和粗鲁震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雨水顺着你的头发一滴一滴掉在我房间的木地板上,还有你那双劣质凉鞋上的泥泞把地面搞得肮脏不堪。
我看着你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孩子应该有的眼睛,它那么冷漠,那么狰狞,若干年后我回想起来再也没有当时的惊骇,反而变成了心疼。
安宁,童年的纯真,少年的懵懂,青春期对爱的渴求,这些你都没有过。
在你来我家之前,你母亲对你说,那边有个比你小一岁的男孩子,可能有点小少爷脾气,你要多多忍让。
你安慰她说,我再委屈也不怕,只要你不委屈就好。
所以你没有跟我计较我看向你时目光里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视,但是我出言羞辱你母亲,这是你无法忍受的。
你死命的揪着我的领子,不依不饶的一定要我向你母亲道歉,我那奇怪的自尊心让我宁可任由比我还高几公分的你像拧着一只小鸡崽一样拧着,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声对不起。
最后你是被你母亲拖出我的房间的,一关上门我就哭了,我想要是我妈妈还在这里她一定不会任由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母女这样欺负我的。
但爸爸告诉过我,我妈妈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她嫁到一个叫做意大利的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我磨磨蹭蹭半天才下去,你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洗干净扎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犀利的眼睛。
你的房间过去是我家的客房,那天晚上你路过我的房间门口时,轻声而有力的说,陈墨北,你喜不喜欢我都不要紧,但你必须尊重我的母亲,她现在是你爸爸的合法妻子。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全都怪你这个突如其来的小
三]
在你离开我的生命之后,我时常为自己曾经对你不友善感到懊悔,懊悔的程度有多深?深到我愿意拿出我寿命的十年来抵消。
但你已经不需要了,或者说你从来都不曾需要过。
我们在同一所小学念书,你比我高一个年级,有一次下课你站在走廊上叫我的名字,我忍着万分嫌弃不情愿地挪到你面前,恶狠狠地问你有什么事。
你把一个便当盒子拿出来跟我说,我妈准备给你的,你出门的时候没拿。
我白了你一眼,既然是你妈做的,那你就自己吃吧。
我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跑了,我没来得及看到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了的光亮,我满脑袋都在想那些看到我跟你说话的同学会怎么猜测我们的关系。
你知道,孩童时期,没有什么比自尊心更要紧了。
果不其然,有同学问我,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啊。我用极其不屑的神情撒了个谎,我说她是我家保姆的女儿。
这些话如果被你听到,我想你大概会把我从四楼扔下去吧。
那天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爸爸的司机早早的开着车在学校门口等,我上车之后他还没发动引擎,我有点奇怪,他解释说,还要等安宁小姐。
真是好笑,安宁小姐是谁?我嗤之以鼻。
你一直拖到学校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才出来,看到向你鸣笛的汽车时你有点惊讶,然后你转到驾驶座的门口对司机说,李叔叔,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你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就撑开了一把红色的伞径直走了,我得承认,在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确实有一点震撼,但这点震撼很快被一种酸溜溜的情绪掩盖了:装什么装,有种继续撑那把破油纸伞啊。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你在吃饭之前把筷子放下,静静的扫视了周围一眼,你那副成年人的神态让长辈们都不由自主的跟着你严肃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这个八婆可能是要告状了。
但你没有,你根本提都没提走廊里那件事,你只是对爸爸说,陈叔叔,以后下雨要接就接墨北一个人好了,我没那么矜贵,可以自己走回来的,不用坐车的。
我瞟了你一眼,我想你真的很讨厌,装得那么懂事那么宠辱不惊给谁看呢!
那天晚上我本来都要睡了,你过来敲我的门,站在门口的你对我说,陈墨北,我不是一定要跟你做对,我说过了,你怎么看不惯我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对我妈妈客气一点,她给你做的东西你可以不吃,但是不准当着她的面扔掉。
还有,我叫你爸爸陈叔叔是因为我不想你觉得我抢了你爸爸,但我允许你称呼我母亲为妈妈,是因为我可以把妈妈分你一半,但前提是你必须尊重她。
我看着你清亮的瞳仁,我一想到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我要生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中,我就感觉如坐针毡。
但后来,你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双如此清冽的眼睛了。
那天晚上你在饭桌上说的那番话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每逢下雨天我也必须跟你一样走路回来,我满心的愤恨,满腔的怒火都无处发泄,因为爸爸说你说得对,小孩子不应该那么矜贵。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小学毕业,上初中,然后初中毕业,上高中。
那些下雨天,你永远是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走在我的前面,你的背影贯穿了我整个成长过程,成为了一幅任何东西都无法撼动的固定背景,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你的背影是那样的孤单却又那样的傲慢。
[四]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长高了,却一点也没有胖起来,你四肢纤长,身姿曼妙,皮肤很白,头发很长很黑。
渐渐长大的这些年里,我总是听你那一届的人说有不少男生追你,往你的课桌里塞巧克力和零食,也塞情书和少女漫画什么的。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处理他们塞给你的那些东西,也许你一件不漏的全部带回家私藏起来了,谁知道呢,,我都多少年没有进过你的房间了。
但不晓得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些事情,我或多或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但我是为什么会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楚。
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不爽,所以我只要逮着机会就一定会出言奚落你,有时候长辈们不在家里吃饭,饭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我就会忍不住问你,你干嘛不出去跟男朋友约会啊,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啦!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开口叫你母亲做妈妈,就像你也一直坚持称我爸爸为陈叔叔一样,我们都有一样的执拗,这执拗背后就是我们一样的骄傲的自尊。
你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种犀利的眼神让我觉得我所有的心思都被你洞悉了,可你不拆穿,你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陈墨北,你是不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啊?
在你的提醒下,我才发现,原来我长得这么高了,竟然比你还高出一个头来。
这发现让我有点小小的愉悦,看你还怎么欺负我。
我得意的笑笑,别以为只有你有人追,往我课桌里塞东西的女生也不少,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才不会一样一样都当宝贝一样收起来,我全都给扔了。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怎么又惹到你了,你一拍桌子,瞪着我吼,陈墨北,你是不是觉得有女孩子送上门来给你践踏自尊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是不是你们男生都是这么肤浅这么幼稚这么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情?
你吼完之后筷子一扔就跑上楼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粗鲁,但这天晚上我明显的感觉到你情绪的波动背后有我不明真相的原因。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你拒绝了那么多的男生,不是因为你多么的热爱学习,而是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才会心无旁骛。
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安宁,你第一个爱上的人,不是我。
你给他写很长很长的信,寄去他所就读的大学,但是你没想到的是他在大一那一年甫入学校就对一个女孩子一见钟情,很快,你写去的信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的爱情,却被那个不懂得珍惜的人伤害得支离破碎。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此我一直很怨恨,恨那个人没有珍视你,也恨你遇人不淑,有眼无珠。
我站在你的门口犹豫了好久,我想我要怎么开口跟你说我其实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那样对待那些说喜欢我的女孩子,我只是告诉她们,我不想谈恋爱,我只喜欢打篮球。
也要等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我确实骗了她们,我不是不想谈恋爱,我只是不想跟她们谈恋爱而已。
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颗种子在我年纪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种在我生命中了,阳光照育它,雨露泽被它,而那颗种子的名字,就叫做安宁。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见门口有张白色的纸条,看得出是你趁我睡着了之后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我把它收起来,放在书桌最右边的那个抽屉里。
那个抽屉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这张纸条,一样是我妈妈的照片。
[五]
你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升入高三,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变得惶恐起来。
我的成绩并不差,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分不清楚到底当时是仲夏还是孟夏,只觉得夜晚的蝉鸣让我分外焦躁。
我去厨房拿冰镇的碳酸饮料,路过客厅时听见你跟你母亲说,不想去外地,古训说,父母在,不远游,古人有古人的道理,况且本城又不是没好大学。
易拉罐的拉环拉开之后,我的心情就像喷薄而出的气泡,忽然之间所有的焦躁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让我更不爽的事情没过多久就来了,第一个月的月末你没有回家,我特意在放学之后推掉了兄弟们,连篮球都没去打,结果推开家门看到原本属于你的那双粉红色的拖鞋还是摆在门口。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装作轻描淡写的问起,咦,安宁没回来啊。
你妈妈给了我一个让我想掐死你的答案,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出去旅行去了吧。
我差点气炸了,才一个月你TM的就交男朋友了,你是个人吗,你对得起……你对得起谁啊!
像是跟你赌气一样,我在接下来的那个月也交了个女朋友,圆圆的脸,身材有点小胖,但是没关系,我就是讨厌你那种飞机坪,就是讨厌你那种竹竿一样的妞。
第二个月的月末你倒是回来了,我阴阳怪气的问,怎么不把男朋友带回来给家里人看看啊,小气什么啊。
你白了我一眼,没理我。
我不依不饶的跟着你走到院子里,看着你弯腰给吊兰浇水,你的侧面像一帧漂亮的剪影,我有片刻微微的失神。
你走到我面前正视着我,多年后我想起你的眼神依然还是会心颤。
你说,墨北,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你懂不懂?
我承认我是被你激怒了,凭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我丢了一个冷笑给你,转身走了。
我很快跟那个婴儿肥的女孩子分手,又跟一个喜欢涂黑色指甲油的女生搅在一起,不久之后我又甩了黑色指甲油,找了个学生头妹妹在一起,再后来我就看上了一个四肢纤长,皮肤白皙的妞。
她站在校门口等人,穿一件白色的外套,举着一把红色的伞。
听说她是某个老大的人,但在那一刻,我没管那么多。
我知道我肯定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我没想到救我的人会是你,其实在停车场的那天,如果你不出现,我是打算告诉那群人,我不是有意要泡他们老大的妞,我只是认错人了。
她很像一个人,一个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却从来没有亲近过的人。
从那天之后,我忽然对周围所有类型的女孩子都免疫了,大家以为我是被那个女生终结了,我也懒得向他们解释说我其实是厌倦了。
我真的厌倦了在那些跟你丝毫没有共同点的女生身上努力的去找与你能够契合的东西,笑容,语气,神态,爱好,我那么虔诚的想要找到你的影子,却总是事与愿违。
我得认清一件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没有第二个你。
圣诞节的时候正是周末,我早早的回了家,意外的是父母都没在家却看到了你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酸奶一边看电视的你。
我绕到你的前面看着你,我发觉你又瘦了。
你在我的注视之中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忐忑,过了一会儿你站起来,渗透探向我的额角,自顾自的说,痊愈得蛮快的啊,都不太看得出来了。
我的神经不知道在那一刹那搭错了哪根线,竟然一把握住了你冰冷的手。
应该笑啊,我心里一直在念,这个时候不应该要笑吗,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整个心脏都灌满了酸楚,连眼睛都有微微的湿润,这是为什么?
你轻声说,我那次出去旅行是跟女生一起。
良久,我说,我妈妈打电话来叫我毕业后去意大利旅行,我们一起去威尼斯,好不好?
那是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对我笑得那么温柔,你说,好啊。
你还说,那一定要去叹息桥,听说在桥下拥吻,爱情会永恒。
[六]
从小到大你从来不撒谎,我没想到你第一次骗人就骗得那么成功,我更没想到你第一个骗的人居然就是我。
我全力以赴的学习,在高考之后等来的结果就是你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我看着父母忧心忡忡却极力掩饰的脸,曾经那种焦灼再次从心底里腾升起来。
找不到你,我整个人都疯了,除了填报志愿的那天我去了一趟学校之外,无论是谁叫我出去玩我都推掉,我生怕错过你回来的时间,所以终日守在家里对着电脑玩网游。
可是我那么心不在焉,不想玩游戏,不想看书,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
安宁,你真是残忍得可怕。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连眼窝都深陷了下去。
你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在她从医院回来的那天黄昏,她拉着我的手哭成了泪人,她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我只觉得雷霆万钧。
她说,安宁的父亲就是死于这个病,真的没想到会遗传给她……她还这么年轻,我真的情愿我替她去受这个苦……
我的眼睛盲了,耳朵聋了,我失明亦失聪了。
从知道你生病的那天开始,我就死了。
你得的是绝症,可是我死在你的前面了。
半夜,我像一只游魂游荡到你所住的医院,站在住院部的下面看着那么多扇窗口,我潸然泪下,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间,我不知道我们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面。
你让你妈妈转告了我一句话: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
我没有反驳你,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反驳你,我没有必要去跟你争执证明我爱的不是你那张脸……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何尝不是一样。
你不愿给我看到日渐入枯槁的你,在这样生离死别的情况下,除了尊重你,我还能做什么?
滂沱大雨浇下来,夜幕与我第一次见到的你那天重合,我忽然放声大喊你的名字。
安宁……安宁……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一个名字有意义,其他的,我都不管了。
我不记得我喊了多久,然后我被一群人拉走了,我的神智已经模糊了,我想我应该是哭了,否则他们不会松开手任由我躺在地上。
安宁,我爱你。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只能用那些与初衷背道而驰方式去吸引你的注意,因为爱你,所以在这么多年里始终跟在你的身后一部一个脚印追随你,因为爱你,所以才会在听说你有了男朋友之后嫉妒得发疯晚上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酒,因为爱你,所以拒绝了亲生母亲要我出国留学的提议毫不犹豫的在志愿表上填上你就读的大学……
有个女孩子撑着伞跑过来,她跟我说,我是安宁的主治医生的女儿,她让我来看看你,陈墨北,你要振作。
你让她带给我的那张纸条被雨水打湿了,你娟秀的字体在我的眼前告诉我一件残酷的事情:墨北,你是不得不留下,而我是不得不离开,我们是不得不分开。
你不说生死,你说离开,所以多年来我始终只跟那些企图亲近我的女孩子说,我爱的人她离开了我,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你于翌年圣诞节辞世,一年前的这一天,你站在客厅对我笑,许诺我会陪我一起去威尼斯。
一年后的这一天,我在卧室里给你写了一夜的信,天亮的时候,我推开你的房门烧掉了它们。
你的房间没有我以为的那些旖旎风光,它很空,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就像,这十几年来你没有进去过一样。
我想也许你很早很早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为了避免你的亲人睹物思人所以你刻意减少自己存在的痕迹。
但是,我摸着自己的心口,安宁,你在我的心里找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长长久久的住下去了。
那年春节,我改口将你母亲叫做“妈妈”。
[七]
安宁,在你消失之后,我只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过,她的名字叫阑珊。
我跟她相识于你消失后的第六个圣诞节,我在BULE的二楼借着月光给你写信,那些无处投递的信,她的脚步声从陈旧的原木阶梯上传来,不是高跟鞋那种尖锐敲击的声音,钝钝的,带着一点迟缓和沮丧。
你曾经说,从一个人的脚步声里就可以听出那个人当时的心情,那么我想,这双脚的主人她一定不开心。
她穿着黑色大衣,系着大红色的围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拿着一只盒子,我想那应该是她准备送人的圣诞礼物。
楼梯间逼仄的通道,昏暗的灯光下,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仿佛看见了你。
但在下一秒我便清醒过来,我知道不可能是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是你。
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不去想起你,就不会觉得孤单。
不去数你离开的日子,就不会察觉到日子过得很慢。
我跟阑珊尝试过,在失去最初爱着的人之后还有没有可能再爱上另外的人,但我们都失败了。我很抱歉,为了逃避这种愧疚的感觉,我只身去往威尼斯。
我抵达的那一日,春寒料峭,圣马可广场涨潮,我的鞋子浸在水里,鸽群躲在屋檐底下,小贩们在街边收买纪念品。
我撑一把红色的伞,寒气袭骨。
我独自走过了叹息桥,没有人与我在桥下拥吻,而这世界也没有永恒。
我坐在船尾时,拜托一位蓝眼睛的小姐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秋天的时候我把它寄给了阑珊,背面写着一句话,威尼斯一直在下沉,这世界没有永恒。
冬天我在回国的飞机上,展开那一年你塞进我卧室门缝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心情不好,对不起。我看着它,轻声念了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邻座一个女孩子问我,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然后,机身剧烈颠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