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萤火虫照亮遗忘了的白 / 文-纪小纯

有一天你会知道,微笑是为了遗忘。
--题记


她对着迎面就要掴下的五指张大眼,漆黑如墨的瞳孔深不见底,恍若盛了一座夜色古堡,鬼影憧憧。
瘦弱得不像话的女孩子,长发服帖,洗得发黄的连衣裙松垮地套在单薄的身体上,手指是半透明的藕粉色,整个人不真实得像玩具店里才有的SD娃娃。
无数个压低了视野的日子里,李少游坐在很久都透不进光线的房间,不断地忆起见到初熏的第一天。

1

夏末秋初,黄昏。
校后门的狭窄巷落两边挨挤着不甚景气的街机屋或文具店。西下的阳光带着低迷的气息,斜着漫过上空横错竖叠的天线,将周边建筑的屋顶罩上一层透明的金黄。初熏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经过,突然被两个蹲在墙角吸烟的不良少女横拦住去路。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低垂的眼睑对上一双蝴蝶标饰的圆头凉拖。略微抬了头,白色牛仔短裤上金色宽边腰带垂下细琐的金属坠链,夹着烟头的指尖也仿佛盛开着红彤彤的花朵,妩媚而妖娆地绽放。
染紫色发稍的女生熟捻地弹了弹烟灰,右手心的匕首“啪”的一下弹出。她表情凌厉,声音低哑而匆促:“把钱都掏出来!”
刀尖漾起银白色的光。隔了十公分,肌肤似也能感觉到冰凉刺骨的寒意。初熏苍白微薄的唇角紧抿成防备的弧线,她转身想逃,却被狠力地拽住手腕,生生动弹不得。
“放心,只要你乖乖交了身上所有的钱,保证不伤害你。”
另一个卷发女生威逼利诱,毫不客气伸手去抢她的书包。拉扯中初熏不留神咬了她一口,伴随着尖叫及咒骂,对方恼怒地把她推倒在墙上,扬了手,一巴掌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少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穿着不知何年何月某旅游社发的印字纪念衫,叼着根劣质烟,鸭子一样闲晃着步子经过。他懒洋洋地扫视她一眼,表情有微小的迟疑,然后他吹声口哨,流里流气地上前搭讪:“三位美女,有兴趣陪我去跳HI舞不?”
HI舞自然是没有跳成的。只是一秒的光景,男生已经格开卷发女生气势汹汹扬下来的手掌,迅疾地拉了初熏朝前就跑。起初还能听见身后厉声的喊叫,到后来耳边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初熏的手心渗出了汗,鞋子也跑掉一只,落拓地像电视剧里逃难的小流浪。
两个小流浪靠在正街藤萝花架的雕花铁栏前大口喘气。
明明是微温的掌心,被触到的肌肤却一直发着烫,她幡然醒悟似的松开手,怯生生地说,“谢谢。”
恢复了些元气的少游于是懒散地侧过身子,双手撑在初熏头顶的栏杆上,一贯吊儿郎当的口吻,“哎,我可是救了你一命,怎样?小姐,多少给点劳务费吧。”
对方高大的身影如一场朝雾,兜头笼罩下来。
初熏惊愕地抬了眼。
视界仿佛按下Print screen键般,就此定格。
行道树下光影斑驳,云朵在天空浅浅流动,风很静,只是再大的蝉鸣也比不过此时心跳激越的脉动,一下下,清晰有声地,扑通,扑通。如喧嚣的鼓点,顷刻覆盖了一切。
少年红色的发线短短绒绒,像火花伶俐跳跃,在她暗黑的瞳仁里渐渐灼烧成耀眼的光点。

回到家时已近晚上七点。公寓楼前壁灯明黄的光温暖而旖旎。叔叔不在家,倒是杜姨,看见进门的初熏脏乱的衣裙和脸蛋,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遇到小流氓了吗?”
小流氓?他好像也算得上……起先摇头的初熏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杜姨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一把拉了她在沙发上坐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
原本是打算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只是话音出口,就自然演变成“回家路上遇到恶狗追,跑成这样的”。初熏浅浅地笑,“不用担心啦!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抵不过笑容的诚恳,杜姨权且相信了她。叮嘱她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去吃饭,初熏应答着进了房间。
反手关上门,她低头,胳膊肘已经渗出斑斑血丝。大概是逃跑途中撞到墙,不经意擦破了皮,现在竟然才觉得伤口又麻又疼。
将碘酒,酒精棉签和红药水按照次序一一涂了,初熏长呼一口气倒在床上。右臂抬高,凝视住手腕突起的腕骨不由出了神。
“才只有二十块啊?穷鬼!”
那个时候,少游就是这样拉住她的手,塞回了被他洗劫一空的钱包。然后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皱巴巴的红双喜,燃上了,晃着闲闲的鸭子步,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
香烟的余味在空气中悠然缭绕,少年不修边幅的身影像刻入心头多年的浮水印,清晰而又恍惚。初熏握紧自己的KITTY钱包,眼睛突然前所未有的干涩。她的声线融在风声里,低得自己都快要听不见。
你好吗?
小白哥哥。
我很好。
只是很想你。

2

再怎样臆想也不过是场普通邂逅。
电风扇依然整日在教室天花板上飞速旋转,咯吱咯吱的,绞碎了蔓延进来的日光。
初熏不再走后门巷,虽然比平时要多绕一圈远路,但也不再遇到类似的惊险事件。而那日遇见的小白哥哥,也再没见过面。
体育课,她和宁夏提着一网排球从仓库室出来。长长的走道上,尘埃在柔暖的光线里砌成了半透明的墙,余下的大片漾在地板上,铺设成不规则的明亮形状。她就在这样幻境的光影里看见他,横亘在二年H班的教室门口,做俯卧撑。
窗边几个男生笑嘻嘻地喊:“李少游,21个!李少游,22个!李少游,再来一个!”女生们则窃笑着唧唧喳喳私语。老师在讲台上敲敲讲桌,四周即刻安谧下来。
初熏跟着宁夏小心翼翼地在边缘空白处踏过,忍不住回了头,略略停住。他似是感觉到,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被他看得呆怔,一时松了手,众多排球落在地上发出扑扑的声响,手忙脚乱地捂住几个,另几个在砸中正拼力做俯卧撑的男生后,依然不安分地在地面弹动。
教室里顿时传来哄堂大笑。
初熏绯红着一张脸,硬着头皮蹲在地上把球一一收回丝网里。她刚刚起身,对方已经站到了她跟前,于是头也不敢抬,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上次是“谢谢”,这次是“对不起”,好像她每一次都只有亏欠他的份。
“又是你?”男生近在咫尺的呼吸有着真实的触感。
初熏抬起头,只见他不耐地扯开她手里的网球袋,扔进去一个排球。“走个路都这么不小心,你的眼睛长天上去了?!”
是抱怨的语气。初熏的心里却仿佛系着一根红气球,欢喜地挣脱了线,轻飘飘地飞起来。
少年错落有致的刘海在脸庞打上淡淡的阴影,眉间火红的朱纱痣也掩不住懒散的气质。这么近,她几乎都能数清他脸上细小的被描了金边的绒毛。
一根两根三根。
李少游。

“林初熏,你快一点啦!”直至宁夏的喊叫从楼梯那端远远地传过来,她才应一声,来不及再说什么,跳了脚匆忙跟过去。
林初熏。初熏……么。
少游唇角扬起的笑意在浮现了短暂的几秒后,又缓缓地沉寂下去。
她跑到了一楼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整齐罗列的阶梯。
“真好……”
“什么真好?”
从小学起就分在一个班的,同窗长达九年之久的男生宁夏,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嗯?哦,没什么。”初熏眉眼弯弯,忽略他鄙视的眼神,不再答话。
真好。原来她和他,竟然离得这么近。
就像那时候一样。

3

记忆是海,断了篇章。来路是纯白色的线团,牵起一头,便如思念,蜿蜒着绵延不绝。
不知尽头。
初熏枕在课桌上默写单词表,恍然出了神,记起那个时候的小白哥哥,顶一头自然黄的短发,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虎牙的牙齿,尚显稚气的童声嚷嚷着——“小熏快来!”
“小熏快来滑滑梯!”
“小熏快来吃苹果!”
“小熏快来……”
那个时候的孤儿院还未搬迁,住在一座据说是民国时代将领的旧宅里,长廊的漆木地板踩上去“噔噔”作响,空气都似怀有旧日年代的味道。天光如河川漫长,可是小白哥哥在,她从来都不觉得寂寞。
躲猫猫时他和她一起蹲在空荡的大水缸,做早操时他和她一前一后伸胳膊踢腿。夏夜,他带她去后院的池塘边,月光清凉如水,萤火虫在夜空轻盈飞舞,绚烂得像下一场萤光雨。
小白哥哥捉几只放进玻璃瓶,初熏开心之余,问他,为什么冬天没有萤火虫呢?
小白哥哥的脸透澈而忧伤,夏天还没过完它们就会死掉的。
四岁的初熏放飞了所有的萤火虫,懵懵懂懂的,只觉得死掉是件难以面对的事。也渐渐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来看她,不带她走。她和他们,原来早已在不同世界。
小白哥哥比她先一步被人领养。他离开那天第一次哭红了眼。他说小熏,你要记得我眉心这粒朱砂痣,记清楚,日后你一定要来找我。
她趴在院门的漆红栏杆上,狠命狠命地点头。
日后他便没有再回来过。再日后,初熏来到杜姨家,认识邻居臭小孩宁夏,也开始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放学,有了自己的死党组,满怀期待而又磕磕碰碰地成长。
一晃十年。
所幸人海茫茫,还是让她找到他。

只是这么久不见,小白哥哥已不复当年的乖巧懂事。他三天两头就被叫去教导处训话,即便是热爱八卦的女生们谈起,也都是“李少游昨天借A片被XX老师刚好撞见哎”,或者“他今天又在XXX勒索了两个低年级学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很少翘课,成绩算不上拔尖却至少排得上班级前20名。
宁夏对初熏所谓的“日后之约”表示出了极大的藐视,“你就知道他是小白哥哥了?眉心长朱砂痣的人多着呢!”
她毫不客气地踩他的脚,“他一定是。”
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她如此笃定,就像相信爱也有天意。

少游斜拽着书包走出去了很远,才猛然回过头张望了一眼。那个SD娃娃般的女生果然猝不及防地刹住了脚步,一时又找不到躲藏的方位,站在原地尴尬地红通了脸。他难得地眯起眼,哈哈地大笑出来。
他一步一拖拉地大踏步走到她面前,直言不讳地说:“喂,你都跟踪我两天了,是不是喜欢我啊?”
初熏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他又说:“我和上一任女朋友刚分手,正无聊呢,要不你做我现任?”
大概觉得自己的搭讪方式吓到了她,少游声调慵懒地解释,“开玩笑呢,别当真,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把书包再次往上提了提,刚要转身,衣摆被人拉住。她仰起头,用糯米般柔婉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呃?”男生显然吃惊不小。
“很喜欢很喜欢。”
初熏脸上的潮红还未退去。说起“喜欢”,她眼瞳晶亮,唇角上弯成美好的弧度。
少游发着怔,半晌后,他的大手覆上她柔软的长发,“你是林初熏?”
三个字,念在唇瓣里,如一个完满的圆。
初熏懵懂地点头。
“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曾经相识过?”

4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了,这个孱弱而又安静的女孩子,话语不多,三番两次地跟在自己身后。看着她纯净甜美的笑容,心底仿佛有风吹过。
微微地泛起涟漪。
但是玫瑰于他,太过奢侈,他给不了别人任何幸福,更别提誓言。索性不纠结这日日蔓上心头的莫名情愫,不正经地玩乐度日。

放学的时候变了天,云朵黑沉沉地压下来,沉闷而窒息。沙丁鱼罐头似的公车颠簸了一路,不见了初熏的宁夏才知道她被挤得落了单。
彼时已经下起暴雨,少游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奔跑而过,看见躲在公车站棚下的初熏,一个跨步钻了过来,问:“怎么不回家?”
初熏摇头。他于是湿着手拍拍她的脑门,“怎样?去我家避雨吗?”

东绕西转的弄堂深处,少年推开院门,有些残破的平房搭棚连同院角的大槐树遮住大部分日光。
一位老奶奶正倚在门口张望。他唰的跑过去,“奶奶你进去,当心着凉。”又拉过初熏,也不管害臊不害臊,嬉皮笑脸地说,“奶奶,这是你孙媳妇儿。”
奶奶就颤巍巍握住她的手,目光浑浊,声音重复念叨着,“好,好。”
初熏喜欢奶奶。她替她输理头发,修指甲,奶奶一直高兴地点头,不知怎么就潸然落了泪,“要是少游爸爸妈妈能看到,该多好啊,他们怎么偏偏就离了呢。”
接下去的低喃初熏听不太清楚,她轻轻揉着奶奶的肩安慰。
晚饭是她自告奋勇做的,却在连连打翻了三个瓷碗后被少游一句“你还是老实在客厅呆着吧”推出了厨房。初熏趴在玻璃窗前,看他挽起袖子熟练地炒番茄鸡蛋,心里潮湿得如同下雨。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过得都不好。所以他不来找她。所以他勒索低年级学生,玩世不恭却不敢掉下功课。
她融融的声音不留神地喊他,小白哥哥。
木门被哐当一声吹开,风烈烈地灌进来。少游扬了眉,大声喊,“你刚刚说什么?”
她的长发如丝绸轻扬飞舞。也是太久了,她可以记得他的朱砂痣,他却无法记得她。
“以后,我可以天天来看奶奶吗?”她深呼一口气,笑容光灿地开口。

宁夏开始发觉初熏不太对劲。
早餐明明吃过了还要带一份。周一的零花钱刚到手里就花了个精光,理由还花样繁多。有时候她拦住他,眨巴着眼睛问:“宁夏你再借我点钱好不好?”
他疑惑地追问:“你最近都在干什么?那什么小白哥哥……你真和他在一起了?”
女生揪住男生的衣领,把他拉到和她齐高的水平,俯在他耳边说,“不准告诉杜姨,否则……”
直至男生举手投降,“知道啦知道啦!”然后在“无期限无利息”地“借”出身上所有钱后,女生才蹦蹦跳跳心满意足地跑远。
宁夏看着初熏的背影收敛了微笑。
他咬住下唇。
所谓“我喜欢的人得到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这句话真XX的混蛋。
然后他轻轻而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5

早春的第一场雨后,空气是脆薄的冰凉,初熏穿着呢子大衣站在林荫树下,脚边的梧桐落叶黄澄澄一片。
少游出来的时候初晴的阳光刚好从云朵的罅缝穿出,照在他脸上如梦境般恍惚。初熏眯起眼,心下没来由忽地一跳。

两个人去看电影,是政府楼后方临街破旧的小电影院。她兴趣盎然,他却在开场十分钟内睡着。
初熏出神地盯住沉睡中的少游,脸上漾着被放大的幸福光耀。整部片下来,除了记住一句台词,她完全没注意放过什么。天黑到影院打烊的时候,他才打着哈欠醒过来。
“糟了,都10点了你怎么不喊我?!”少游一边抓着头一边拉起初熏,“赶快,我送你回家。”
初熏于是任由他牵了她的手走。街灯的光柔和地倾泻下来,她的脸他的发稍便染上一层暖绒绒的橘黄。她多想就这样没有尽头地走下去,手牵手,彼此心无芥蒂地微笑。
不曾想,在临近家门的街道上,遇见了正焦急出来寻找的杜姨和宁夏。

“你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找你都快找疯了?!”杜姨从少游手中拉过初熏,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
初熏的手心被她拽得生紧。杜姨盯住一脸玩世不恭的少游,转过身打断了她,“我们走。”
她迈出几步又回头,少游还是同样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突然不忍,用力挣脱掉杜姨的手,说:“我不回去!”
初熏朝少游奔过去的时候如此决绝,没有看见身后宁夏黯然下去的表情。
女生的头埋进自己带着肥皂味的高领毛衣里,即使穿上了厚棉的冬衣,还是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
“呐,你也喜欢我吗?”
心里的某个一直坚固地垒起冰河的角落塌陷了一角,然后呼啦啦着溃不成军。少游抱紧了初熏,“嗯……喜欢。”
好喜欢。
第一次,他想他再也放不开。

6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他不走小楼巷,如果他没遇见那帮人一边骂娘一边拳脚相向,如果他记起那个叫“ANNA”的就是初次敲诈初熏的卷发女生,如果他忽略她颤抖身体下的斑斑血迹……少游想他现在也许会安然无恙地坐在初熏身边,眯眼喊她的名字,初熏,初熏。
事实却是,在ANNA呆滞地面对即将迎面踹下的一脚时他一个箭步拉起她冲了出去。
却被追上,听见为首的怒不可遏地嚷:“臭婊子,叫你不说!那小白脸就是他对不对?!”
暗夜阴霾,似有无数根棍棒,劈头砸下。

尽管被杜姨教育到大半夜,初熏仍然像往常一样早起,在书包里偷偷放好两人份的面包和牛奶下了楼。等公车的时候不经意看见报摊上的地方新闻,头条用黑色粗体醒目地标示着:小楼巷少女妈妈私奔,被追打至流产。
五寸大的彩色照片,少游的茶色毛衣像一面鲜明夺目的旗帜。
初熏的脑袋“嗡”的一下当即炸开。她抓起报纸,想要看清楚铅字内容,泪却抑制不住地,啪嗒啪嗒直往外涌。她狠命地擦,眼眶始终蓄满了泪,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世界仿佛轰然倒塌。

7

少游的头缠上厚厚的纱布,躺在观察室的白色病床上,一直昏迷。
ANNA却是清醒的,坐在隔床窝起被单,一语不发。初熏想问清事情始末,被闻讯蜂拥而至的记者推搡在地。
随着冰凉的地板一同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的,还有ANNA在镜头前冰凉的声音。她泪流不止地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现在宝宝没了……对不起。”
对不起。
初熏声音轻喃,仿佛梦呓,神思迷离都不似自己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了身。少游睡着的表情像个单纯的小孩。看着看着,心里的酸楚仿佛啤酒泡,争先恐后地四溢出来。初熏牵过他的手掌,十指交叉,握紧又松开。她想喊他,少游,少游,少游……唇瓣微张,音节却卡在声带里,拨尖不出。
夕阳惶惶然的,一路西沉下去。斑斓云朵席卷了整片天空。渐次层叠起来的红黄色光线,在墙上映照出窗棂落寞的投影。

少游迷蒙中听见耳畔似有水珠落下,睁开眼,白漆门在眼前缓缓关上。
初熏离开的时候经过空旷的长廊,标示着红十字的林立建筑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岛屿。
到底被隔成了千山万水,在她不知觉的瞬间,上帝指尖轻轻一拨动,时光偏离了轨道,庄园荒芜成苍田。那些从前在彼此间曾经盛放过的美好笑靥,心跳与脉动,快乐与悲伤,在多年后一个同初见时相似的黄昏,统统湮灭在记忆的尘埃里。
如一种与生俱来,逾越不开的宿命。

拿过枕边已经皱褶的报纸,少游静坐良久。
ANNA愧疚地道歉。一直缄默的少游终于开口,“这样保护着那个人……你一定真的很爱他。”
“……嗯。”女生淤青的唇角扬起甜蜜的浅笑。
少游想起藤萝花架下他拉着她奔跑。想起她躲在公车站下茫然无助的神色。她长发飘扬在风里朝他微笑。他抱紧她时满心的酸甜与疼痛。她柔婉或固执的表情在他眼里早已打磨成最华美的宝石,散发出比太阳还要璀璨的光亮。
原来爱不是一朝一夕,却可以一点一面地渗入。
“笨蛋。”
少年望向窗外,天空明明很近却又遥远得难以触摸,“初熏你真是个……大笨蛋。”

世界就此两两相离。
不再回头看。初熏慢慢地走过出口,走过花坛边等候多时的宁夏,走过街道上的白色斑马线。红绿灯明明灭灭,在十字路口交错闪烁,如同她此时起浮不定的心跳。
宁夏没有追问少游的任何消息,一提就是伤口。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地谈着UFO或八卦话题。他站在初熏左侧,安静地像个绅士。
地铁到了站。
“难得哎,周末还有空位。”宁夏在靠近站门的方位站定,示意她,“初熏坐这里吧。”自己却扬手拉住吊环。
女生顿一顿,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提醒,“宁夏,这里可以坐两个……”他略微一怔,然后粲然笑笑,一同坐下。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自己吧。一直以来习惯了保持如影随形的距离,那一步她不提,他就从不越过。
“想睡就睡一会。”
只要能做到的……
“不用担心,到站我喊你。”
就都做了吧。
宁夏看着初熏疲惫地闭上眼,一瞬间心里的潮汐在银白月光下喷薄着涨落。

感觉到脑袋被一只温暖大手揽过去的时候,初熏惊动地睁开了眼。男生目不斜视地看着对面读报纸的大叔,脸上有略微的腼腆神色。她释怀地微笑,安心地靠上他的肩膀。
“宁夏。”
“嗯?”
“一直这样……就好了。”
“……”
短暂到几秒却又漫长得有如一个世纪的停顿后,是男生闷而轻声的回答,“傻瓜。”

地铁在隧道里迅疾飞驰,黑的景白的灯。初熏重新闭上眼,鼻翼间溢满男生特有的青草香气,一丝一缕,漾着温暖。
原来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会离开。我们,你们,他们,谁也逃不掉。所以少游呵,就这样说了再见。

8

一年C班的林初熏失了踪。
只有少游的奶奶见过她最后一面。她提着大堆水果和食品,笑吟吟地说少游被选拔到北京参加数学竞赛,要几天后才能回来。她把一切都整理妥当,又请邻居多照看点,就离开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宁夏找遍了城镇大大小小的角落。而彼时的初熏,坐在喧嚣的火车上看窗外繁芜的红木棉,树下田间,浮花点点,宛若桃源胜地。
手心是从孤儿院院长那里复印的登记单,领养人地址一栏,写着昌江,李安。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找回他的爸爸妈妈……再华丽盛大的演出终将谢幕,只是,少游的生命里,或许她再不能出现。

木棉乡。
初熏沿着地址一路寻找,她的手掌平移到越出自己一个多头的高度,“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个叫李安的中年大叔吗?170公分左右,差不多……这么高。”
临近中午仍然一无所获。初熏在街边副食店买了瓶水,老板娘瞟一眼登记单上的照片,随口说:“这不是秀丽她老公吗?”
初熏激动得差点呛了水,她问,“阿姨,真的吗?你确定你没认错?!”
老板娘点头,“是啊,住了十多年了,他们有个领养的孩子叫李小白,昨天还在我这里买过薯片呢!”
初熏的眼睛倏的睁大。

循着老板娘的指点走进那幢红屋顶的楼房,初熏在二楼口,见到抱着一堆光碟下楼的李小白。
真正的小白哥哥壮得像只小狗熊,小平头,宽边眼镜不太合衬地挂在塌鼻梁上,眉心一粒火红的朱砂痣。依稀还辨认得出幼时的轮廓。他略微喘着气说“让让,让让”,庞大的身躯擦过她的胳膊,咚咚的脚步声震起细小的灰尘。远去。

初熏靠在白墙上,突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少游奶奶曾经说过,昌江是她的老家。她的儿子,也叫李安。
只是从头到尾,都如宁夏所说,是场巧合。

初熏突然想起当日在那个破旧电影院里看《不了情》,她独独记得了里面的一句台词。
果冻时代,奶油精神。
我们是糖,甜到哀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木落根归,无疾而终。

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成为少游的归根,亦或者,他们是两颗各自甜到哀伤的糖果。木棉花簌簌地落,她突然觉得,是不是真的小白哥哥已经无关紧要,那些如河川漫长的天光,夏夜的萤火虫,以及幼年时光里单纯又美好的小誓言,到了如今,埋葬在回忆里是最好的结局。
而她现在所要做的,是飞上火车,重新找回一个叫做李少游的红发少年,不管他同不同意,她要抱住他,告诉他她永远爱他。
谁也抢不走


-END, 大家好,我是小福
爱文字爱音乐爱交友。

久违了!受伤的人儿,祝你们幸福。

我只想有人愿意当我最忠实的听众
听我的牢骚
听我的故事
听我一个人疯子般自言自语的碎碎念

生活日记网 用日记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等老了,我们一起来把它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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