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的天。阳光缓缓蔓开,是不灼的人微温。视野里成百上千的人参差不齐地坐在下面的观众席上,居高临下的是自己。
最讨厌新生入学会,最讨厌对着那架研讨会专用的立式话筒,最讨厌被指为新生代表上去装模作样地讲不些陈词滥调。不能笑,不能错,要字正腔圆地照着脑海里背得烂熟的语句念——
“我们不曾止步,在这个热心沸腾的年纪里、、、、、、”
“、、、、、、四季与时光不过弹指间、、、、、、”
“、、、、、、”
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有昏昏欲睡的同学睁开了眼。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一些,顿住的几秒里,我低下头眼神茫然地盯向稿纸,视野里的字迹却模糊不清。
慌了,都慌了,心跳仿佛涨潮后的海水,攥紧的手心潮湿一片。
教导主任起身责令大家保持安静。我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又重新张开,幸而字迹渐渐清晰起来。
“、、、、、、为了将来的荣耀与权柄、、、、、、”余光里看见了身边的老师放松下来的表情。
终是有惊无险地发完了演讲。例行的鼓掌声里听见教导主任说着“欢迎一年三班新生代表乔未眠”之类的话,于是第一排偏右的观众席上,站起一个高瘦的男生。
走下讲台。走上讲台。寂静里时光变得恍若慢步。水平线重叠的瞬间,男生遮住阳光的暗影笼罩过来。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然后他侧脸,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回到座位上之后很久,才微微垂下眼睑来。
是被叫做“乔未眠”的男生。轮廓柔和“不晓得和他一起玩温泉会是怎样?”“会流鼻血、、、、、、”“不要乱讲啦!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听见女生们这些饭间课后的谈论资是那之后一个礼拜的事。连刚刚熟络起来的室友淳希也免不了俗,两眼放光的激动样子:“叫喔~~~那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
我猜想起贵族末裔的未眠王子此时此刻不住打喷嚏的情景。
寄宿学校唯一让人不满的地方是看管太严——一周只能出去一天。不过今天,我不打算做乖学生。
我要去看磨七。
于是下午第二节国文课后,我背着杂货口袋一样的书包,偷偷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行道树。中央花坛。体育仓库。后操场的院墙。有先见之明穿了平底布鞋的我摩拳擦掌,目标锁定了靠近院墙边的一株高大香樟树。
真是、、、、、、五六年没爬树了,技术居然烂了那么多!爬了四次才爬上去的我树獭一样抱着一根很粗大的树干,决定以后每天都来锻炼一次。
念念叨叨的,一边发着誓一边将右脚伸到了院墙另一端,直到整个人坐到了石砖顶端,对面的风景才忽的一跳,跃进视野里来。
一条人烟稀少的侧街。右拐角处有卖茶油面线或者茶叶蛋的小摊。一个人骑着机车好奇望过来的大叔差点撞上电线杆、、、、、、我哈哈笑了几声,突然就捂住了嘴。
院墙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安静地盯住自己。
——是名字已然被女生嚷翻天的乔未眠。
比上一次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黑色平奇刘海,半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西装领的薄外套下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百褶格子裙,平底布鞋——表情生动,没了之前的乖巧和拘谨。
这个样子的她,比较可爱一点吧。未眠想着,嘴角扬想让人难以察觉的微小弧度。
我有一点狼狈地停住晃荡的双腿,犹豫着要怎样跳下去,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喂——”
男生抬眼看了看。
“你、、、、、、转过去,快转过去!”
你的眉毛好看地挑起“干什么?”
“裙子、、、、、、”一时急得语无伦次的我叽歪半天,终天找到了北,“你要看着我跳下来是怎样啊?我穿着裙子,会走光的!”
会意过来之后,男生的脸像是被番茄咂到了一样,唰的红了,整个人也以迅疾的速度转过身去。
摔成蛤蟆状的我忙不迭地跳起来拍打身上的灰,于是未眠的耳边,一时便全是“扑哒扑哒”的声音,直到脚步声临近,闷闷地讲一句:“彼此彼此喔,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那个只到自己肩膀的女生便迈着企鹅步,从身边悠然擦过。
本不关已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好心提醒了一下:“你已经想好怎么从这里翻回去了吗?”
这句大概提到重点——女生转过身,一副“玩完了,压根没想到”的郁闷表情。
再忍下去一定会笑出内伤的。未眠低头看看表,“七点之前你能回来的话,就在这里等我好了,如果提前很久,就去那家‘华丽道奶店’”。
男生的手指指向拐角过去看不见的正街,“不算远。”
我抓抓头,“嗯”了一声。乔未眠竟然还是工读生哦,不晚得这个秘密被那群花痴知道了,那家奶茶店的生意会不会好到爆。尽管很无耻地这样想着,但我还是决定坚决保守这个秘密——我才不要这个好不容易发现的“后门通道”变成全校尽所皆知的公开秘密呢!闹大了被学校彻底查封,再想溜出来可就难了。
到站下车,挑了黄漆的边线走,一路绿意葱葱的挂树和菩提树交错,空气里有馥郁的花香。花香深处,一座积木式的二层小楼安然伫立着。
小姨刚给一只沙皮狗注射完毕,见到我,笑一笑,“磨七今天精神似乎还不错喔!”
“是吗?”她欢喜地绕过手术台进到里间,一只趴在阳台上白黑相间的猫惊动地回头看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冲我“喵”了一声。
她奔过去把磨七搂在怀里左摸右摸:“坏家伙,竟然有力气叫了!”鼻子却酸酸的,转身掏出一罐磨七最爱的沙丁鱼罐头。
猫的寿命最长也不过三十年吧、、、、、、磨七21岁,已经很老了,我明白,可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是,从小伴我长大,最不离不弃的磨七,却要比自己更先离开。
一早就清楚的结局。只能佯装不知,佯装微笑,期望好心情有创造奇迹。
小姨推门进来,看见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抱着磨七,跟它说这几天的奇闻趣事。她微笑着在我身边坐下。
“今天奶早喔,不是翘课了吧?”
“哪有,没塞车而已。“我偷偷吐小舌头的动作还是被她逮到。
“不要紧吗?听说国圣一周才能离一次校,你怎么出来的?”扫一眼脏乱的制服,她心里有了底,“翻后墙?“
我长吧一口气,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我聪明的小姨。
“是啊,要不然怎么办呢?“
没办法的办法。小姨理解地点头。“小心安全。”
、、、、、、小心安全。
那天爬回院墙的时候,乔未眠也是这样细细叮嘱。他从奶茶店的仓库里抬了一把靠背椅出来,往上再加了张四脚圆凳,我踏上去的时候听见他不愠不火的声音。
可是可是偏偏和他共事的,负责把两张椅子抬回去的尖下巴男生恶生恶气的模仿着未眠的语气,“小心走光。”于是刚刚过院墙的我扑棱一头栽了下去。
那端似乎有人暗暗咒骂一声,我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就看见急急跳下来的乔未眠。
幸而野草茂盛,摔下来软塌塌的学受什么伤。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仿佛是一场舞台剧序幕的伊始,红色的帷帐拉开,人物上场,所有的一切开始在明朗的光景里上演。
再在林荫走道或食堂上遇见,尽管只是微微点头,或者浅浅一笑,在众多女生的激动艳幕中,也知道,那个招呼,是朝她打的。
——在国圣的未眠是个对同一个女生说话绝对不超过、三句的冷淡家伙。
——乔未眠的身上永远带着青草香。
——不参加社团活动,推掉学生会职务,最大的嗜好是睡觉、、、、、、乔未眠像个谜。
当然这些全都是淳希课后或者澡堂里兴致居盎然地倒豆子般说的。最惊爆的自然是最后一句。
——乔未眠的前女友是患了精神病自杀死掉的。
所谓八卦,传到后来没有了嚼根,于是就被臆想出更惊天动地的片段。
我忿忿然在心底。但每每探望完磨七回来,在华丽道貌岸然奶茶店点一杯珍珠奶茶,这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不过是传言而已。
反正她所认识的乔未眠绝对不是她们讲的那样。
——乔未眠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顾客的各种疑问——明明有一些装可爱的老女人故意找话题刁难他。
——乔未眠从来不在工作时间偷懒——哪像那个尖嘴猴腮的杜小开。
走在乔未眠身边,即使不说话感觉也很温暖——一点也不泠淡。
——乔未眠、、、、、、
——说起来,竟然全都是优点了。我吸了一口奶茶,心不在焉地把视线从乔未眠身上拉回,转向桌上的物理题。
三个弹来弹去的ABC球正弄得我脑袋一片糨糊,杜小开不安分地跑过来找骂“瞳瞳,要不要免费红茶?我亲手泡的喔!”
“不要。”
“只尝一口吼好嘛!”
“不要!”我熟练地转着笔,抬头瞪了他一眼,“再警告你一次,不准叫我瞳瞳!”
“可是这样叫很亲切、、、、、、”“谁要和你亲切了!”我愤然地一脚踢过去杜小开于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讪讪回到吧台前。
乔未眠目不斜视地整理着桌台,“早叫你不要去招惹她。”又把抹布放在托腮呆怔的杜小开面前“辛苦了,先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样华灯初上的时分,慢慢跟在乔未眠身后,看着灯光在他的仍上打出氤氲的绒光,偶尔转过头来对自己说话,低颦浅笑的样子。我恍惚觉得,这似乎就是结局了,有小小摩擦但仍然幸福公主和王子。
——如果没有那个叫戚宝珍的转学生的话。
“据说是乔未眠的青梅竹马。”淳希抄着英文笔记,不可置信的样子,“横看竖看都是很普通的样子嘛!”
“不是说他的女朋友患了精神病自杀了吗?”竟然还是记得这一句。
“喔!不知道哪个谣传的、、、、、、总之比较可靠的消息是说戚宝珍患病修学了半年这样子、、、、、、”
我无意识转动的笔便咕噜咕噜滚到桌底下。低头去捡,只觉得血液直直往脑袋上冲,仿佛刚朋海水里被拉上来一样,几近窒息。
后来在走道上遇见,看见站在乔未眠身边的戚宝珍,的确是很普通的模样,像小兽一样易被惊动的眼神,朝他笑的时候却明媚动人。她想打招呼的手举到耳边,又放下。乔未眠望过来,笑容仿佛溢满了忧伤。
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在奶茶店里心事重重地看着乔未眠忙进忙出的我,却觉得这一天和许多个以前的每一天,不一样了。
打烊的时候乔未眠向经理提出了请辞,拍拍依依不舍快要哭的杜小开,走出玻璃门,不再回头看。
还是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一路飘散小吃摊上茶油面线或者小酒的香气,走了十几米,他停下,“以后让小开帮你扶椅子吧。”
“嗯”。
“考试的时候别再马马虎虎 忘记拿像皮擦。”
“嗯。”
像是避开更学生的话题,乔未眠的语气明朗了起来,“一直觉得,这个广告牌上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我抬头,是每天路过都会看见的日本SAE手机灯箱广告。一个微笑着哭泣的女孩子紧紧拉住面容模糊的男孩子的手,眼泪被雕刻成钻石般璀璨。文案是一句相当煽情的爱情独白——世界上,没有比恋人流下的泪珠更闪耀动人的钻石。
再往下,便是“SAE A520情侣手机”的字样。她盯着看,闷闷地答,“我哭起来没她好看。”没有微风身后的乔未眠,别过头瞬间潮湿的双眼和渐渐攥紧的手心。
却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讲起来,SAE的营销略算是蛮特别的。因为是情侣手机,在台北的北方你却只能看见女生这一款,在南方的话就只能看见男生那一款,所以如果某天你好奇想见到男孩子的真面目,可以去乌来、、、、、、”
我默不作声地踢着一粒小石子。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南北相隔,爱情一线”。
是不是就如她和他。
像是亚热带滨海岸的潮水涨了又退,乔未眠在她的世界里来了又走。舞台剧上跳出个灰姑娘,于是公主在红色的帷账边黯淡了聚光灯。焦点原来从来不会是她。
不再期待食堂或者课间他只对自己一个人微笑,就连惯常在淳希嘴里嗜好睡觉大过于去图书管的那一个乔未眠,也变成了“天天陪戚宝珍去图书管温书的标准男朋友”。越不想听见这个名字,却越加的被周边的同学日日念叨。终于在从侧街爬回院墙的某天,扭伤了脚的我坐在野草堆里,一个人无声地哭出来。
已经是深秋,一呼一呼的冷空气里,嗓子被冰凉成无法说的痛楚。
END,
(你不会了解在你遇到我之前一切有多么的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