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那一束白光下,少年白皙的面孔略带彷徨,像个小孩子
三月里我患上顽固的伤风。眼角干涩发红,不停地流出粘稠的泪,喉咙干燥发痒,唾液滑下去时变作锋利的刀,头晕目眩,眼前泛起点点轻蝇,皮骨血肉像是被硬生生地拆开,却再也无法拼组。
祥竹来陪我,俯身看我惨白的脸,啧啧称奇:“林桑,难得你不化妆还能这样白,不如拍几张照片留念如何?”
我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深深喘了一口气,定住心神,昏睡了过去。
平日里我只平均睡四个小时,二十个小时用来解决吃喝拉撒,体验人间冷暖。但这一次我却足足睡了十七个小时,其间祥竹为自己画了个大浓妆,看了四部电影,吸了三支爱喜,煲了五十分钟电话,并成功甩掉了三个男朋友。
而我什么也没能做,只能保持深长的呼吸,苟且偷生。
十七个小时后,祥竹来探我的鼻息,觉得不妙,才气急败坏地将我背在肩上抗去了医院。深夜里只一个实习医生坚守营地,为我量了体温打了针顺便帮我训斥祥竹:“你怎么不等她烧死了再把她带来?”体温计往祥竹眼前一伸:“四十二度,四十二度!”
祥竹被轻易激怒:“四十二度怎么了?让我在她脸上煎鸡蛋给你看才满意吗?!”
小医生被她吼得脸上一阵青,特粗鲁地在我臀部刺下一剂退烧针。
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小雨,柔细的雨像蚕丝一样腻在皮肤上,轻微的凉。我觉得累,索性闭上眼睛任由祥竹牵着我走。
像是醉了,摇晃着脚步,耳边是蝉啃噬桑叶般细细密密的雨声,凉风扑面而来,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
祥竹突然停下脚步,紧张地握紧我的手。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低低地压着帽檐,看不清面孔,手里一把短匕首在朦胧月光下莹着寒光。
不知是冲着祥竹还是冲着我,这其间有很大的待遇差别,如果是冲着祥竹来,那必定是劫色无疑,但若是冲着我来,那铁钉就是劫财而已。
三个人在四周静静的雨声里对峙,祥竹突然大喊:“救——命——啊!”那一声哀嚎凄厉得像是狼人变身,我在一旁整个呆掉。
那人也怔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勒住了我的脖子。祥竹吓得跌坐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不遗余力地继续哀嚎:“救——命——啊!”
陆嘉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扮演一个路人的角色,撑一把黑色雨伞,穿学校里统一的白衣蓝裤。他本该就那样径直走过去,他本该狠下心来的,他却没有,偏要一步一步踏进我的世界,仰着一张纯良的脸。
匕首还抵在我的颈上,陆嘉安扶起祥竹,紧张地盯着我们:“放开她,这是犯法的!”
祥竹配合:“对,劫财是犯法的!”她认定来人不是劫我的色。
当然,对方也绝不是来劫我的色:“把口袋里值钱的全部扔过来,不然划破她的脸。”他说得很冷静,一看就知道是惯犯。
陆嘉安紧张地将祥竹往身后拉了拉,从包里取出一个钱夹丢到我的脚边。里面的钱数应该相当可观,劫匪很满意,将我狠狠推出去,转身跑掉了。
几个趔趄,险些跌倒,是陆嘉安上前一步将我扶住,他掌心很暖,握着我被雨丝打冷的胳膊,抬头诚心地问我:“你不要紧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谢谢。”
祥竹立即拿出电话说:“恩人,快把你的电话姓名生辰八字家庭住址统统报上来,也好让我们日后报恩!”
陆嘉安被她吵得不好意思,胡乱地抓了抓头发,说:“我叫陆嘉安,报恩就不用了,钱夹里原本也没有多少钱。”
“那怎么行,快,电话号码。”祥竹一双狡黠的眼睛闪闪发亮。
寂静的天空突然炸开一声闷雷,闪电紧随而至,我吓得往陆嘉安怀中一躲,感觉到他不自然地僵直了脊背。
那一束白光下,少年白皙的面孔略带彷徨,像个小孩子。
002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他的字典里应该写满充盈,容不得任何细琐的哀感
上课的时候我在最后一排为自己涂一管红色的指甲油,水红色,张扬却不失内敛,放眼望去像是一片灼灼艳艳的蔷薇。
我这样的行为伤了一本正经的语文老师,她将我请出去,并用言语侮辱我:“外面的世界才有盯着你的指甲心花怒放的败类。”
这个老古董,她以为但凡爱美的女生都是为了博取异性的眼光,殊不知手指是我自己的,管它红的灰的,始终是我的。
我到操场走了一圈,雨后的空气和阳光都让人觉得舒畅。到校内超市买了瓶水,踢踏着我的帆布鞋又走了一圈,陆嘉安便出现在我身后。
“真的是你?”他的语气里充满重逢的喜悦。
我回头看他,瘦高的身材,柔软的发,一张白皙干净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宁静的瞳仁,白衣衬得他气场格外平易近人。
他有一副好皮囊,也有一副好灵魂,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个城市里,像他这样斯斯文文的学生还有成千上万,一样被保护得很好,一样驯良,一样积极向上,一样无趣得令我生厌。
但在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个人围着空旷的操场走了两圈的我,忽然觉得有个书生模样的男生陪我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我允许他走在我身边。
“这个时间你怎么在外面?”哎,但凡好学生都是好奇宝宝果然没有错。
我把十根手指伸到他面前,说:“因为这个,被轰出来了。”
陆嘉安盯着我的指甲看,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我也被轰出来了,因为这个。”他从身后拿出一本漫画书。
我忽然没那么讨厌他,也不全因为他没把自己当做好长辈,对我的顽劣循循善诱。
还因为有那么一瞬间,阳光大片自他身后倾泻下来,粒粒光斑像是白昼里潜伏着的萤火虫,不要命地奔赴而来,跳跃在他与世无争的双眼里。
那双眼睛真的漂亮,干净清冽,像是非要把我打出原形才肯罢休。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红了脸。
那天下午,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老师轰出教室的陆嘉安,带着常被老师轰出教室的我,到乡下的一所希望小学看球赛。
我之所以会答应前往,完全是因为欠他一个人情,而他又恰巧需要一位搬运工。
给孩子们的礼物是五花八门的,小至花哨的糖果,大至一台教学用电脑。我们扛着大大小小八九个箱子挤在大巴里,一路颠簸,车子始终摇晃,终于把我成功撂倒,我晕车了。
陆嘉安将自己的手使劲儿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上来扯住我的手,拇指压住虎口,力道刚刚好。
“这样缓解一些,知道你晕车不该硬要你陪着来。”他很是懊悔。
我没打算减轻他的罪恶感,附和道:“说的就是。”
陆嘉安更为不安,掌心冒出细密的汗。良久,他才腼腆地说:“可是……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多和你呆上一会。”
我抬眼瞧他,男生密长的睫毛上颤着细小的欢喜,嘴唇抿成一个内敛的弧度。
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男生了,我想,就这么一念之差,我动了心。
孩子们在球场上热闹地传踢,他们因得到礼物开心,因有人探望愉悦,孩子的情绪总是很容易得到满足,大抵是因为原本就别无所求。
陆嘉安坐在我身边,为我拧开柠檬汽水的盖子递给我,这之前,他用方格子手帕将瓶子周身擦了一遍。
我说:“读完这学期,我就要走了。”
他的表情顿住,诧异地问我:“去哪里?”
我笑嘻嘻地说:“去流浪。”
他不懂。
所以我说:“再凑不出多余的学费了,所以要退学。”
陆嘉安年轻的面容浮现一丝悲伤,他有极好的家教,所以就连替人难过的表情都控制得不露声色。但那双眼睛却的确是暗淡下去,闪过浓浓的关切,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他的字典里应该写满充盈,容不得任何细琐的哀感。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牵起他的手。
陆嘉安本能地想要退缩,却被我紧紧地抓住。
“你的手心真的很多汗啊!”难为他,这一整日都怕我发现似的,拼命地擦手。
“对不起……”
“可是,很暖呢。”
归根究底,是我先对他耍流氓的没有错。
003如果是祥竹,一切早就皆大欢喜
祥竹发了高烧,四十三度,昏迷过去,祥昭带了水果到医院来看她。
我们三个师出同门,祥昭是大哥,我排行第二,祥竹最小,祥昭与祥竹是亲兄妹。我被师父捡回去那一年刚满三岁,初遇祥昭时他六岁,祥竹才刚学会蹒跚走路。师父拉着我们拜了她,告诉我们:“你们的父母嫌弃你们是累赘,丢弃你们,从此在我这里你们就要彼此认作家人。”
于是三岁那一年,我有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师父在那时有玉手神偷的名号。祖上原本是魔术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偏又天灾人祸,长辈一个个不得善终。那时候师父便暗暗发誓,老天不肯给的,她偷也要偷来。
小时候我们对师父的感情可算得上是膜拜。特别是祥竹,常常拉着我羡慕地说:“师父真厉害,总有办法偷了旁人的钱,又让旁人甘愿连心都为她捧着来。”
师父举手投足自是仪态万方,但自古红颜薄命,半年前不幸在意外中丧命。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
祥竹仍昏昏沉沉地睡着,祥昭招我到外面说话。
他的样子看上去极疲惫,青色的胡茬自消瘦下巴上冒出,讨喜的青绿,像一片暗色青苔。
“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去。”祥昭抬手揉揉我的头发,悲天悯人地看着我。
我拨开他的手,嘴巴倔强着:“祥竹也未必行得通!”
祥昭一愣,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浓墨重彩的一眼,他不再说话,掏出一根烟点燃静静地吸了一口。
每当祥昭不说话时便是他又有了什么新的决定,我开始服软,上前扯他的衣角:“再给我几天时间,求你。”
“如果是祥竹,一切早就皆大欢喜,三人里只有她完全学得像师父。”他低低地说:“可是你偏偏要插一脚,现在你没能拿回些什么,反倒是要搭进去一些什么了?”
“胡说!”我有点愤怒地提高了音量,祥昭的眼睛苍凉地看我一眼,掐灭了烟,转身走进病房。
下午到教室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带走,只几本再也用不上的教材。师父送我们上学原本就不是为了让我们作学问,只为的让我们贴近这些普通幸福的面孔,看仔细,也学仔细。世上最难的学问莫过于佯装成一个你永远无法成为的人。
哑巴佯装歌唱家,野女人佯装贵妇,不幸的人佯装幸福,一样可悲可笑又可叹。
出校门时陆嘉安追上来,笔直站在湛蓝天空下看着我:“林桑,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但是我可以为你缴付学费。”
深思熟虑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温暖潮水一直蔓延至心的边角,直至将心整个浸润。
“我不喜欢读书,所以陆嘉安,别白费心思。”
“那你喜欢做什么?”他好看眉眼垂下,轻声问我。
“不是和你说过的,我要去流浪。”男生软软的眼神让我心底破了一个洞,觉得空,觉得旷。
他愣愣地看我,那眼神像是要丢失什么弥足珍贵的宝藏似的,满满的不舍,他企图说服我:“读几年书,更能让你自由地流浪。”
“不如我请你吃个饭,当是答谢你上次救我。”
话说到此,陆嘉安知道多说无益,便回去请了假和我一起翘了课。
004我觉得他很眼熟,顿了顿,又说,也许是你的朋友沾染的你的气息
事实上我开始想做一个好人,从前并无所谓,好坏都是自己领略,因此没有什么不同。但如今不一样,我遇上一个好人,他叫陆嘉安,像黑暗中忽然降下的闪电,劈开浓稠幕布,让我看清黑暗中从前不曾察觉的事物。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让你想要变得美好的人不容易。
我们在嘈杂混乱的小酒馆内相对而坐,因为脏乱吵闹所以轻易让人放松,我始终做不成祥竹,优雅地坐在高脚椅上,一言不发就能吸引无数目光。
对面的陆嘉安表情清凉,他真能喝,比我这个老酒鬼还强了不少。我喝了许多,酒精不断在体内被胃捂暖,反出呛人的气。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诶?”陆嘉安诧异,随即问我:“我早些问你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迟,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你都能给?”
“尽量。”他不夸大我的希望,有时候不给人空幻想也是善良的表现。
我为自己倒一杯酒,说:“想要个王子,白衣翩翩,头戴皇冠,一把宝剑别在腰侧为我披荆斩棘。”
陆嘉安想了想,表情像是有了主意,他说:“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为你办到。”
说完起身在紧密的酒桌间穿过,出去时被一个高大人影撞一个趔趄。他赶紧低下头说句抱歉。那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双苍凉的眼睛盯着陆嘉安。
我赶紧走过去,将祥昭拉开,转头对陆嘉安说:“是我朋友,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觉得他很眼熟。”顿了顿,又说:“也许是你的朋友沾染着你的气息。”他友好地同祥昭道别,去为我奔赴一个无理取闹的礼物。
我怒视祥昭,他面不改色地看我:“喝了很多?”
我将他狠狠推出去,几乎歇斯底里:“我说过给我时间!”
祥昭没有生气,只是将声音压得很低:“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怔住,呆滞地看着祥昭点烟,他的眼眶里有红色迅速聚拢,凝成咸腥的泪掉下。半响,我才走过去,轻轻抱抱他,我说:“对不起,哥。”
祥昭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
那天晚上,酒馆内有人闹事,两队人马几乎将店砸毁,老板是个小个子男人,早已吓得收拾好钱柜逃了出去。客人尖叫着逃窜,比方才的热闹还要吵杂,我趁乱到酒柜翻出一瓶伏特加,又从冰箱里找出冰块,在四周的斗殴中低头走过,回到我的位置上继续喝酒。
那些人打完便走了,空留一室狼籍。
陆嘉安回来时一脸惊慌:“发生什么事情?林桑,你有没有事?”
我摇摇头,抬头看向眼前的陆嘉安。
那一夜月色很美,有些不真实。月光自他身后淡淡洒落,落在他头顶的金色皇冠上。在我眼前的,正是那个头顶皇冠,腰佩宝剑的小王子。
他的面孔映着柠檬色的光,漆黑瞳孔如雷雨过后的夜,清冽透彻。
我迟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他,内心虔诚如踏上圣洁之地。很小的时候师父便告诉我,这世上一切都能够凭一双灵巧的手偷取,唯独爱不可以。
但若有人不等你偷,就甘愿将自己的爱献给你,那就要珍惜,因为它的确弥足珍贵。
陆嘉安眼角带笑,声音朗朗:“你好,荒漠上的小狐狸,我回来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去学校的社团借来的,可否满意?”陆嘉安微微欠身,托起我的左手,微笑着说:“还有四个不值一毛的字要送给你。”
我早已心知肚明,但当“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正灌入耳蜗时,愉悦还是轻易将我笼罩。
事实上那一天并非我的生日,自小被丢在福利院门前,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
但这一次我记住了,当小王子踏着月光降临的时候,就是我的生日。
陆嘉安,谢谢你陪伴我这样久,我已经非常满足,但人不能太过贪心,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能抬起头微笑着问你:“可否陪我去流浪?”
005我这一生再也遇不到童话了
陆嘉安陪我流浪,他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足够我们消耗上一阵子的银行卡。
我们沐浴在日光下,毛孔微张,汗水濡湿衣衫。我们像两个逃课的小孩,牵着彼此,恐防走失,搭伴度过盛夏中剪裁下的最为温暖明媚的那七天。
我们的船逆流而上,我们的车颠簸摇晃,我们到机场佯装一对才从欧洲度假回来的小情侣。
最后两天,我们到乡下的希望小学陪伴暑假中无人问津的小学校。
天街小雨,我想起这四个字。
陆嘉安的手心一直汗津津,他用汗津津的手为我撑伞,用汗津津的手牵我走路,用汗津津的手揉我的头发。
这一年,我十七岁,相貌一般,人品极差,内分泌有些轻微失调,导致我的鼻子上长一颗通红的豆。重要的是,我喜欢上陆嘉安,从此彻底成了祥竹口中的废物,什么也没偷取,就心甘情愿捧出自己新鲜的心脏到他眼前。
十七岁的尾巴,我遇见童话,十八岁的门槛,我已明白自己这一生再也遇不到童话了。
我们所在的这座小村子,与一座树木蓊郁的山结为邻里。听说山间有一棵千年古树,心诚之人围着它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写下爱人的名字,就可以被庇佑得到幸福。
陆嘉树在我的怂恿下带我去寻那棵树。
清晨的时候,我们准备了吃食和饮料,并一瓶桃子味伏特加,好心的村民又送我们一些蚊香和花露水,嘱咐我们如果迷路千万不要摸黑下山,到山里猎人搭建的小木屋休息一夜再回来,这样总比遇见野兽安全许多。
万无一失后,陆嘉树牵着我上山。
这一路我故意走得极慢,像是要去赴死的囚徒,暗自祈祷时间能够再宽恕我们一些。
我们顶着烈日,周身的毛孔里挤满滚烫的汗,也许是诚意使然,我们找到那颗传说中的千年古树。
陆嘉树说:“太好了,这样你就能幸福了,林桑。”
按照传闻,我们绕着它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写下彼此的姓名。
林桑。
陆嘉树。
他的脸上孩童样愉悦的表情。我垂下头去,喃喃自语,傻子,幸福哪是做这些简单容易的事情就能得到的。
下山的时候我们起了争执,我说向左,陆嘉树坚持向右。最后他妥协,无奈地陪我向右转弯。然后理所当然地,我们迷路。
浩瀚天空由白色过渡为湛蓝,深蓝,藏蓝,橙红,酱紫,深灰,墨。我们的体温在夜幕下变凉,两人疲惫且肚饿。
陆嘉安接着月光牵引我,他的潮湿掌心让我很安心,因为心无旁骛,很快找到一间小木屋。里面有火柴和劈成条状的木头,还有手电和被火烧得发黑的锅,零散几段燃过的烛。
我们就着烛光在黑锅里下面,香气扑鼻,抬头能借着木头搭就的缝隙看见闪烁的星光。伏特加拿来壮胆,谨防野兽靠近。我喝了三杯,精神百倍,陆嘉安却有些醉了。
他的好酒量失常发挥。
酒醉后的陆嘉安对我说:“实际上我骗了你。”
“骗了我?”
“对,骗了你!”
“哪件事?”
“事实上我没有被老师轰出来,只是看见你在操场走,就跑了出去。”
“哦……”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的!”他借着酒意提高了音量。
陆嘉安白皙的脸泛起红晕,他向我坦白他的欺骗,从此,他在我这里得以洗清过去那点搬不上台面的罪过,真正成为一个完美无暇的人。
我俯身给他一记伏特加味道的吻,辛辣微凉,带着淡淡桃子香气。
现在轮到我坦白我的罪过。
“我也骗了你。”我说。
“别在意,反正无论怎样我都会原谅你。”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眼皮渐渐合上,毛茸茸的脑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发丝间有白天阳光留下的微醺。
“让我说完。”我为他披上一件珊瑚绒薄毯,在他清浅的呼吸间静静地说:“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
是的陆嘉安,从一开始,最初的那一秒起。
那个劫匪分明就是祥昭,不过是三个人在演戏,而你恰巧看得入迷,走进戏中。
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是说,按照原计划,你本该喜欢上祥竹,但一切乱了套,你我都没有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去做,我们不是上等戏子。
骗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有足够殷实的家世,而我们又太过贫穷,贫穷得连给祥竹治病都成了奢望。
她有严重的血液病,动则发起高烧昏迷不醒。夜里醒来扯着我的手指哭着求:“我还不想死,林桑,我怕极了死。”
我的家人哀求我,向我示弱,抱着我长久地流泪。所以陆嘉安,我们盯上你。
而这次出行,对于你来说是一次无伤大雅的流浪,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绑票。当我们在星光下举杯痛饮的时候,祥昭应该早已与你的父亲取得联系,索要的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但对于祥昭来说那是祥竹的命。
事实上你的酒量不浅,你会这样疲惫,是小剂量的安眠药在作祟。
当你醒来时,我已离开,我们从此后会无期。
006从此我与寂寞比邻而居,而你回去开满玫瑰的那个星球
我干的原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带上面具穿行在荆棘丛中,全世界都能为我提供财富。只是我偶然遇见你,得以暂时摘下面具,以真面目与你度过一个蜜饯般甜软的盛夏。
只可惜,这其中也是夹着谎言。
那笔钱救了祥竹,她躺在病床上,看着英国碧蓝如洗的天空。祥昭陪伴在左右,他甚至戒了烟,他是个顶好的哥哥。
我也在这里,偶尔想起曾经短暂驻足过的村庄,想起那棵骗人的千年古树。
祥竹总问我:“林桑,你怎么总是在哭?”
她挨过来,与我并排而坐,伸手拿过我左耳的耳机。
随即尖叫:“哇!林桑,你怎么这样老土,还在听这样的歌?”她丢下耳机躲进雪白被子里,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右耳里有个女生静静地唱:“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
我笑笑,低头看着自己干燥无汗的掌心,长久地发呆。
陆嘉安,从我离开你的那一刻起,我与寂寞比邻而居,而你回去开满玫瑰的那个星球。我常常在想,你会遇见怎样的人,又用怎样的表情牵起对方干燥的手。
那个女孩会不会和我一样贪恋你掌心里独有的潮湿与温暖。
很久之后我才听祥昭说起你。
或许是那日的阳光太暖,而空气又太过清晰,或许还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那样一个寂静无声的下午,我突然想起你。
而祥昭对我说:“林桑,我有话要对你说。”
“实际上那笔钱要得很顺利,陆伯父并没有报警,并说早在等这通电话。”祥昭顿了顿,说:“现在想来,应该是陆嘉安早已交代好的吧,他始终顾全你的自尊,是我们把他当做白痴,那日在酒馆他应该就认出了我。”
我眯着眼睛站在天光下发呆,直到眼泪凝于睫上,像膨胀的云,我终于发疯一样抓住祥昭的领子,将脸埋进去嚎啕起来:“为什么现在才来说这些,我早已经不配再去打搅他!”
是的陆嘉安,早在小木屋里的那一晚,你就已经决定放我走了不是吗?
后来的我才发现,我放进你酒杯中的那颗白色药片,根本就不是安眠药,而是一片感冒药。
而你,将脸埋进珊瑚绒薄毯里,一边听着我的故事,一边不动声色地小声哭泣。
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无法再站到你面前。
那一天的我,发疯一样穿行在医院迷宫一样的走道间,眼泪灌满胸腔,穿堂风灌满单薄的衣衫。
我决定一个人去流浪,没有和祥昭祥竹道别,一个人离开了英国令人陷入回忆的艳阳。
很多年以后,我背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坐在颠簸的大货车里看见远处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钴蓝稀薄的雾气在村庄上空温柔地笼罩出一个熟悉的屏障。
没有多想,我在这里下了车。
年迈的货车司机笑着同我道别,他说:“小姑娘,这村子里有一棵可以许愿的千年古树,你可以去看一看。”
我一下子笑了,喃喃自语:“是骗人的呢,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
货车司机古怪地看我一眼便离开。
说也奇怪,来到这最该思念陆嘉安的地方,却反而想不起他的面容。
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并几块面包,便马不停蹄地朝山顶爬去。这一日的空气静谧稀薄,阳光尚未抵达,树木与青草之间散发出一阵潮湿柔腻的清香。
这个村庄正在雾气中慢慢苏醒。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如蚕丝缓慢溢出的时候,我又看见那棵骗人的千年老树。树皮苍老结实,有细小的蚁类在纹理中迷失了方向,蝉的声音溅落在翠绿的叶脉之上,将凝于叶尖的露珠震得慌乱。
漏光的树下,一个身影静静俯身在潮湿松软的土地上,修长手指握着一节树枝虔诚地在地上写着些什么。
如果走近一步,就可以看到那几个再熟悉不过的文字已经写满一地。
林桑,陆嘉安。
林桑,陆嘉安。
我不敢打扰,静静伫足在原地,就连呼吸都那么小心翼翼。
直到那个人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同他一样,笑着的同时,眼泪早已湿了满脸。
陆嘉安,也许我误会了这棵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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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福:The most intelligent of me girl, indulge, let us tremendous 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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