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回忆里丢了谁。  ▲ 绿里凉桑

(一)
清晨,灰蒙蒙多日的天空,云层终于有被撕开的创口。并不充沛的阳光从那些缝隙里跌落,给大地薄薄地涂染了一层浅金色。
灌进胸腔的冷风,比往常来得更加清冽一些。苏影翘站在寒风里等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复习了一遍随身携带的日记,然后放回斜挎包里。肩膀感受到垂坠的重量时,才有了踏实感。现在的她总会随时随地地速记上两笔。
没等多久,苏影翘看到了一个疑似的身影在小巷的那一头徐徐而来了。那男生一边走来,一边微微眯眼抬头迎接阳光的照拂。淡寂的阳光轻轻地浮在他的轮廓上,呈现一种怀旧电影般的光影色调,十足文艺忧郁范。
他的模样与苏影翘脑海里逐渐明晰起来的记忆终于精准地重合在了一起。
苏影翘如释重负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罗燃!

被她的喊声定住脚步的男生,扭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眶几乎瞪裂了一样的扩张。
失踪了几乎一年的人,忽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用大型犬类一样的欢脱劲一派热络地向你奔来,似乎一年的时间空间隔阂都不存在。
但罗燃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高兴劲,他只想狠狠地掐住苏影翘的脖子,吼一句——苏影翘,你被百慕大吞了吗?
面对那张写满了不愉快的面孔,苏影翘献宝一样忽然掏出了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那纷繁的色彩像是颜料盘砸在了一起似的,花哨得过分。
然后,她把这条这条围巾举到了罗燃面前——来,生日礼物!我织的!
他的生日在春天,罗燃的面色一下子阴沉。
你生日我怎么可能搞错嘛!今天是我的生日!苏影翘大声解释,在罗燃乍愣之际,她将那围巾一甩,挂在了他的脖颈上。谁规定了生日的人不可以送别人礼物?我只想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嘛!
苏影翘笑起来,乐得没心没肺,
可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生日,罗燃下意识地低喃着回了一句“生日快乐”,深深地看了苏影翘一眼。
眼前这女生,打扮很保暖,毛绒绒的帽子下露出一张素净的脸,下巴比一年多前分别的时候尖了许多,好像很久没吃饱饭似的。但身上套着厚厚的外套,看不出胖瘦变化,整个人膨胀成一圈,就像个米其林轮胎小人。
那我可不可以向你讨个生日礼物?苏影翘自说自话叽叽喳喳着,我离家出走了,你能收留我几天不?
罗燃猛一把扯下围巾,心中翻腾着用这条恶心的围巾勒死苏影翘再埋尸到小巷口的垃圾箱内的冲动。
——总有一种人,永远分不清状况,顾自陶醉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旁人如何的黑线满头。
而苏影翘,就有这样的本事。


(二)
如果有人喜欢苏影翘,或许会说她的个性天然呆,有萌点。但对罗燃来说,苏影翘就是个少根筋的十三点,无法沟通的野人,情商不足的异类。
高中时代,当她在罗燃的高中借读,每天喜滋滋地坐在罗燃邻桌,时常试图来一腿,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比如,起风时她会眼巴巴地盯着罗燃的外套,吸着鼻子装可怜,罗燃我好冷喔~
罗燃会冷声回答,跑步热身去吧。
比如,周末的时候她会突然短信给罗燃,罗燃,我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好寂寞喔~
罗燃利落地回复,愿你早日康复。

也许就是看准了罗燃嘴巴虽刻薄,但对她无赖一样的热情不接受,不翻脸,不向人炫耀,本质是个很纯良的人,于是苏影翘更如癞皮狗,棒打不去。
很快,罗燃知道了苏影翘她一个租住在学校附近,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她的父母实行完全的放养政策,只要有一张桌椅,能让苏影翘老实地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无论她考什么样的分数回报给支付学费的人,都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这样的家庭会不会有点奇怪?罗燃有心探听,结果苏影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空就强迫罗燃做听众,痛陈凄凉家世——比如一对贫贱夫妻商场奋斗二十年终于发达,之后同床异梦各交新欢,他们的孩子被当作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辗转生活在亲戚朋友家。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苏影翘的瞳孔里弥漫水墨样雾气。
然后话锋一转—
有一天,那孩子来到了这个城市,对一个叫罗燃的男生一见如故,命运安排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这种家庭变故在社会新闻里已多到麻木,卖弄自己不幸的次数多了,只会像祥林嫂一样惹人烦,罗燃很不以为然。更重要的是,几天前,苏影翘的故事还是她妈卧病在床她爸为赚钱被远洋轮船载去了非洲大陆,她没有亲人照顾四处流浪。
你这是病,得治,药不能停。
罗燃最后总是如此总结,那时他对于苏影翘把各种悲催经历往自己身上套的妄想症嗤之以鼻。
孤独儿童,更需要的是爱啊……
苏影翘这样说着的时候,对着满满一室陌生的同学,悠悠吁了口气。

那个时候,苏影翘是一个外来者,一个突然空降到这个学校借读的陌生人,一个一天到晚在课堂睡觉的透明人一样的差生。
但苏影翘似乎很能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一个人热闹地上演独角戏,唯一被迫进入她的精神世界的受害者,大概只有罗燃。
罗燃后来想,造成这个可悲现实的孽缘,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的?

罗燃他们高中建在半山腰,跟所道观似的吸取天地灵气。
罗燃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角色——他的青梅竹马安卓雅,是这所学校的艺术特长生,每天对着舞蹈练功房的镜子检阅自己端丽的姿仪,好像白天鹅临水照影。
等到每日练习完成,罗燃早已等候在练功房门口。他会骑着单车,载着她飞驰下校门口长长的坡道,一道回家。

某一天的傍晚,安卓雅忽然有些惊疑地叫来了罗燃,因为这一天练功房玻璃窗上不时有人头蹿过,仿佛有什么人躲在暗处窥视。
练功房后是片郁郁的小树林,看起来的确是私会野合杀人埋尸隐藏变态的好地方。保护欲爆棚的罗燃立刻手持武器,冲进了林子里寻找犯人的踪影,发现的却是——
挖好的坑洞,垒起的石块,拾好的柴火,以及正兴致勃勃正要要点火的一个女生。

初次见面时那个场面,奠定了罗燃对苏影翘大脑结构很奇异的不可动摇的印象。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苏影翘不是要放火烧山,她正预备烤玉米。
那是苏影翘到这所高中正式开始借读的前一天,提前拜访校园的她,在路过这片林子时,突发奇想觉得在此开辟个野外生存训练基地也不错。
这人是刚进化下树的猴子吗?明白了真相的罗燃笑到眼泪掉出来。

第二天,这个超越了他常识范围的女生,就恰恰地被安插进这个班级,做了罗燃的邻桌。
苏影翘向他走去,笑意里有浓烈的阳光。她招呼说,嗨,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咧咧地开局了共生共存的时光。


(三)

可地球人都知道,罗燃有多喜欢安卓雅。
苏影翘当然很快就清楚了,那个尊享罗燃单车VIP座位的百媚千娇的美人,是他最重要的青梅竹马。
可青梅竹马又不等于男女朋友,暧昧以上,恋人未满。这种欲言又止的关系在苏影翘看来,根本算不得准。何况罗燃就像剃头的挑子,明显他这头热得多。

时间不会因为苏影翘成天在课堂上睡觉就会过得特别慢。
那一天,苏影翘梦见了自己在考试,当她挣扎着醒来,结果发现尼玛果然在考试。
乍梦初回,她迷离的眼神,在罗燃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线上无意识地游走。
被这种意义不明的眼神凝视,正在卖力答题的罗燃回以一个鄙视的眼神。
苏影翘只好扭头看窗外,窗外大树的叶子已经始无可奈何地脱离母体,渐渐光秃的枝桠背后,太阳营造了沉默的光圈。
原来已经到冬天了啊,苏影翘想。

后来她就腆着脸跟罗燃要求了,我的生日快到了,能向你要礼物吗?
要什么?罗燃冷淡地问。
我要你骑车载着我,从校门口的坡道上全速冲下去,应该很刺激。苏影翘雀跃地想象着那种风驰电掣的场景。
罗燃的回答比拒绝更加有拒绝的意味,可以,如果你在这次月考里能进年级前百名。
出乎他意料的是,苏影翘放下话来,这有什么难!

从放下豪言那一刻开始,苏影翘便完全进入了封闭的世界,端坐在教室一动不动仿佛一点听不到外界声响。其后,一个通宵不歇。到第二天,上学路上还捧着课本,一路看着书爬到了半山腰。
当罗燃看到苏影翘赤红得要滴血的眼睛时,被她连轴转了三十多小时偏执的精神力惊到了。
开考前,苏影翘左鼻孔突然有鼻血飞流直下,她塞好了纸巾团继续背书,右边的鼻孔又呈现鲜血奔腾状。
别是大脑太久没用,一次性用过度了吧?罗燃手忙脚乱地给她递纸巾,没来由的愧疚。

最后公布的成绩,苏影翘文史政治类的课程,出现了叫人惊奇的数字。
苏影翘挥舞着试卷对罗燃哈哈大笑,告诉你吧地球人,其实我是有着超强记忆力的娜美米亚星球来客!
不过,即使她再得瑟,理科类惨不忍睹的分数还是有力地拖住了她进百名的步伐。
可是罗燃的心却柔软了。偶尔一次,让其他女生霸占他单车后座,不会改变什么。
不就是兜个风嘛,一起来吧,他笑着许诺,笑容和煦了一地的阳光。

可惜苏影翘最后还是没能享受到这个福利。
在罗燃许给她承诺的那天,那个傍晚,原本应在舞蹈室练习的安卓雅忽然出现在这个班级的教室里。
那个时候,空荡的教室里只有苏影翘化身为田螺姑娘,喜滋滋地把罗燃的抽屉擦得光亮亮。
给我放下!不许你动罗燃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尖声斥责,像记耳光,打得苏影翘猝不及防。
安卓雅没头没脑地冲进来,涨红了脸推开她。
想都别想让他载你,那个位子是我的!


(四)

第一次,针尖对麦芒。
这也是苏影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安卓雅。
在她的脑海里,安卓雅原本只有一个脸谱化的形象——坐在罗燃的单车上,她是孤高自傲不苟言笑的美人胚子;舞蹈练功房里,她是身段柔软四肢修长优雅,仿佛周身有梦幻的星光包围的舞者。
可眼前这个女生原来和她一样,会幼稚,带刺,小心眼,一样会有难看的嫉妒面孔。

苏影翘对罗燃的心思昭然,早有不少风言风语传进了安卓雅的耳朵。特别是在得知罗燃要带着这个傻瓜女生去兜风后,她的怒气发作了。
在推搡开了苏影翘之后,安卓雅如梦初醒般,变了脸色转身冲出门去。
突发情况如此短暂,苏影翘还没来得及发表一句个人观点,就只能面对安卓雅火速离去后填补的那阵风。她的眼角余光扫过教室的窗台,发现罗燃的身影影映其中。
他单手推车,以一副“我不知道这时候该什么表情比较好”的神情,尴尬地摩挲鼻梁。
这个人在暗喜。即使他没有展露多余的表情。但苏影翘就是知道。罗燃很高兴,为安卓雅的这顿脾气。

不为人知的小冲突后,苏影翘变本加厉地开始调戏起罗燃来,比如“衣不如新,竞争上岗行不行”,比如“一三五和二四六周末三人行”。
一开始,面对各种没羞没臊的调戏,罗燃还有点不知所措。几个来回后,便迅速地有了免疫力。

主动的轻佻,有时是最好的掩饰,有的话说多了,听的人便不会当真。

苏影有时会感慨一二,若把自己在这个高中的生活写成小说,要对自己定位的话,她没有争取做女二号的可能,当个帅哥美女身边插科打诨的诙谐角色,应该更讨喜更长命吧?
最多,静默的夜里,当她打开日记的时候,释放一下多余的多愁善感。
用认真端凝的笔尖,一点一点,清晰地回放、记录对方说过的话,皱过的眉,做过的手势,和笑过的嘴角。
这个喧闹又死寂的空间里,唯一愿侧耳倾听她说过了什么的人。


(五)

在那所高中的前半,被很快地书写了过去。虽然肤浅平淡,但好歹像篇欢乐的小白文,色彩明丽,天空蓝色的时候多,阳光驱散阴霾的时候多。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汹涌而来的浪打翻了微小谨慎幸福,谁都没有幸免于难。

那一天,一辆红色敞篷的保时捷,不顾众人侧目地停在半山腰那所高中的校门口。
当苏影翘梦游一般打着瞌睡经过的时候,许浮顶着一张花花公子惯有的小白脸,热情无比地招呼她好久不见。
许浮此人,和苏影翘可以用拐七拐八的亲戚关系联系在一起。但论交情,苏影翘觉得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那时的许浮念着一个满是二世祖的私立大学,开着风骚的跑车,过他浮花浪蕊的生活。
唯一让苏影翘觉得值得赞扬一下的是,许浮还有点眼光,曾经以“特立独行,有谜一样的性格魅力”的原因,追求过她。当然,她早已狂贬了对方一通,干脆利落地打发掉了他。

对于许浮心血来潮的来访,苏影翘坐上他的跑车后,一概否定了吃饭叙旧谈心的建议,不耐烦地指挥他开车路线,左右,左右,左右……
她只是忽然愤愤地想起罗燃那个许诺过又故意装作已经忘记的带她兜风的约定。现在,既然有四个轮子的自动送上门,她便要追着他回家的路线,让那家伙瞧一瞧自己也是有市场的。

车子驶到半路,苏影翘眼尖看到了那两人停驻在马路边的身影。单车似乎掉了链子,罗燃正蹲在那儿修车,留给她一个劳动最光荣的背影。
于是苏影翘更加欢快了,对着路边那个两人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许浮知趣地将车子停到了这对男女的旁边。苏影翘的目光越过站立在一旁安卓雅,直直地看着两手沾满黑色油迹的罗燃,和他扭过头来惊愕的表情。

罗燃的第一反应与苏影翘期望的情形大为偏离。
淡薄得像纸片人的苏影翘也敢坐敞篷车,不怕被风吹飞了么?不过这妄想症的家伙,搞不好真是千金大小姐?
至于苏影翘的交友情况,只是在罗燃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捉不住的头绪。

那个时候,苏影翘更不不曾料到,借来出场打个酱油的花花公子,竟会颠覆一个人的青春。
许浮对苏影翘偶尔的重口味,不代表他的审美偏离常人。停驻在他眼睛里的,那个坐在穷酸小男生单车后的女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

那之后,平静下的暗涌。谁都不知道,许浮在安卓雅每天由罗燃护送的情况下,是怎么样搭上关系的,又是怎么样无声无息地拿下了她?
有人把自己的青梅竹马当世界上唯一的花,细心灌溉除草,等她如约绽放。然而有人却轻易地有花堪折直须折了。

很久以后,向成人世界逐渐靠近的罗燃会明白,他失败的原因不仅是花花公子把妹的手段比青涩的高中生高太多。
真正的理由,也许是安卓雅被他保护的太好,他们太过熟悉。
他妥帖地将安卓雅放在掌心,如同珍宝。如果没有意外,今后的几十年,恋爱,婚姻,生子,每一步都可以预见的平稳与圆满。
可没有经历过选择的感情,外人看来再完美不过,剧中人却不以为意。没有比较,不会珍惜。何况那时的安卓雅还那么小,没有叛逆过一次的年少,没有被轰烈绚丽的追求过的回忆,老了追忆起来多么不甘心。


(六)

世上没有瞒不住的恋情。事发的结果不外乎吵架,矛盾密集地爆发,然后被爱所惑的那一方固执地要离家出走。陷入恋爱的女人不可理喻,安卓雅的变化让罗燃深深感到挫败。
那段时间,苏影翘不仅是看客,还是灭火器,正面承受了罗燃的炮火,被倾倒了无数情绪垃圾。以至于每个夜里,她红着眼睛,在日记上反复地写他吼我他骂我他认为全是我引狼入室的错……
相对的,太认真的女生会让花花公子提前结束游戏。搅乱了一池春水后,许浮心满意足地擦擦偷吃过的嘴角,消失了。

当苏影翘探听得知许浮快活地出国去了的时候,安卓雅也消失了。
两天后的深夜,罗燃终于接到了安卓雅的电话。气若游丝地低喃,救我,救我,救我……
安卓雅躲在一个宾馆里。她到底是高傲聪明的女生,当恋爱的迷瘴破除后,瞬间就能清醒——那个谁都不知道的未成型的生命必须扼杀,不然只有自己被世界的冷眼低贱至死。
可安卓雅终究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她害怕一个人去医院,害怕面对医生们鄙夷的目光和冰冷的器械。她买好了药,一个人躲在宾馆里,咬牙葬送这段脱轨青春带来的孽果。
然而终究出了岔子。
当接到电话赶来的罗燃,推开门,半床淋漓的鲜红色,彻底激红了他的双眼,理智几乎焚烧殆尽。
如果可以,罗燃会拼却所有把那作孽的人打到下半身不遂。但青筋抱起的瘦弱手掌,死命地扯住了他的衣角,安卓雅半昏迷中也在不断恳求,哪怕死,她也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而不愿意被外人知晓这个荒唐事。

罗燃没有钱,他半夜锤开了苏影翘的家门,然后合作瞒天过海地瞒过了大人们。
几天后,“高烧”痊愈的安卓雅重新回到了校园,青白孱弱的脸,抬眼间写满了不安全感。归来后的她不再去舞蹈室,只木木地坐在天台仰望天空,似乎身体某一部分脱离时,将她的生命力与灵气一并带走了。
苏影翘怯怯靠近,小心地把保温桶推到安卓雅的身边。
可惜她尝试了好久才熬出的补汤,最后只落得浇了自己一身。
许浮认识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安卓雅的指控,从她的角度,说得振振有词。

那罗燃呢,会这样怀疑吗?苏影翘想。
在舞蹈练功房的门口,她看到了罗燃。那个温和沉默的男生一如如往常,站成等待的姿势,目光扫过那些练习着舞姿的女孩子,即使里面没有他那个最卓然的青梅竹马。
他黯淡的眼眸其实早被湿润的水汽覆盖。眼泪在坠毁之前,速速地消失在了掌心。
可他越是伤心地无声无息,苏影翘越能感受到,他那僵直的背影正溢出一层一层一层的悲伤,零落在空气里,随着呼吸,把这酸楚一并传染进她的胸膛里。
什么时候起,恋慕匍匐在尘土里,被路过的荆棘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疼痛的伤痕?苏影翘忽然茫然地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她在这里遇见罗燃的情景。
那时,他啃着她烤好的玉米,透过窗台,向她炫耀——你看,那个最会发光的,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苏影翘好奇地打量那个似乎可以从指尖散发出清幽香气的花苞一样的女生,羡慕地问,你每天都会在这里等她?
当然,还能欣赏美人,有什么不好。
天天看,还看不够啊?
我觉得,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厌倦吧……
叹息一样将这话说出口的罗燃,没有分出一缕眼角余光给苏影翘,他只是全神地凝视练舞室内的情景,眉眼间笑意贯穿始终,眼神追随安卓雅就像追随蝴蝶飞过的轨迹。
那样的语气和神情,让苏影翘心底铺陈的尘埃,仿佛遇到了一口仙气,一下子被吹开了。
从此沦陷。

她喜欢上的,是那个会永远喜欢一个人的温和内向隐忍沉默的男生。


(七)

如果在罗燃与安卓雅闹僵的那段时间,苏影翘能留在罗燃的身边,不管是分崩离析了他与安卓雅的关系,还是圣母地帮他们修补好裂缝,命运总能给她的暗恋一个交代。
可是没有如果。
在罗燃和安卓雅的关系依然晦暗不明时,苏影翘忽然收到了消息说,爸爸生病了,回家吧。

这种时候,忽然上演父慈子孝的戏份,未免巧合。但事实的确令她窘迫,她家的老头子因为玩女人过头毫无预兆地半身瘫痪了。

在苏影翘告诉罗燃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家庭狗血剧里,她父母事业有成各有新欢是真的,作为这段婚姻的错误产物,她的存时刻膈应到双方,以至于他们以自由的名义把女儿放飞在外如同一只风筝也是真的。
半瘫在床的苏老板,面对高级病房,资深护理,由营养师指导高级餐厅准备的三餐,还有每日报到三次以示自己对他精心照料的情人时,忽然发觉这些无微不至的服务都来自金钱,也许比不过女儿用真心熬糊了的一碗粥。
苏影翘也没有料想到,风流半世下半身不遂了的老头,这么快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开始思考人性这么深层次的问题。
但她的父亲需要她,这个认知令苏影翘由衷欢喜。她给罗燃留言,告之离开几天,便轻装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然后——

直到高中时代结束,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城市来。

一年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安卓雅没有考上专业舞蹈学院,而是进了某大学的艺术系,罗燃考了同个城市的另外一所大学,显然是为了照顾她。

苏影翘也明白,时隔一年突然出现在已经成为大学生的罗燃面前,是多突兀和冒险的事。
当年她的消失免不了逃避责任,借机脱身,明哲保身之类的嫌疑,再往前推及,甚至可以怀疑许浮的出国是她通风报信。就算退一百步,罗燃相信她纯洁如白兔,一年的不辞而别,足够贴心的朋友心冷成霜。
可是当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问她有什么心愿时,她带上了最最珍贵日记本,奋不顾身地来到了现在这个城市。

直到罗燃真的把“离家出走”的她带到了他租住的小屋时,苏影翘还是晕乎的。
站在小屋门口,跨进他的领地时,她忍不住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和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在一起,若即若离,一直都这样。罗燃回答地很淡然。
原来你们没有一起,苏影翘似真似假地玩笑道,那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罗燃只是轻笑。

那种萦绕在彼此间的自然气氛有种老友才有的默契,但罗燃对待她的态度又带着礼貌的疏离。
苏影翘坐下的第一件事便是掏出笔记本刷刷记录的时候,罗燃免不了好奇地打量。于是她抬头笑道,我觉得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必须用子曾经曰过的格式记录下来,以免忘掉。
罗燃不信。
是真的,苏影翘眼睛里真诚的光芒可见,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你是谁,你是我是谁,这本日记本就是打破魔咒的咒语。


(八)

那一夜,凌晨两点的电话刺耳地打破寂静。
电话的那头,安卓雅的声音泫然地叫人怜惜,阿燃我牙好疼,你能不能过来?
好。罗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无论她理由是什么。翻身下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望向沙发的位置。
分给苏影翘的领地是沙发,黑夜里看去,一弯起伏的黑色剪影和轻轻的呼吸。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这平稳的呼吸来自伪装。
开门的时候,呼号来的风硬生生刮掉脸上的温度,罗燃盘起那条色彩配搭怪异的围巾,带着若有若无的暖意里,走进了路灯橘色的光里。

世上总有那个一个人,为她一句话赴汤蹈火,成为本能。即使双方的心里留着刺和伤痕。
安卓雅就像他的一颗烂牙,疼痛不堪,又无法自拔。

当门轻掩的时候,黑夜里苏影翘张开了猫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
安卓雅真狡猾,交融成长的经历,如果想把她的相关剥离,就等于用利刃切割了他的生命。
可是她喜欢的,依然是那个永远会喜欢一个人的那个人。即使她体会不到罗燃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的温度,却从来觉得很温暖。
因为自己没有那个命。


天亮回来的罗燃,回到小屋不见了苏影翘,翻遍了附近的街道后,遥遥地看到她坐在路边小公园的长椅上,对着他几乎透明的微笑。
全身的细胞在那瞬间仿佛爆炸的冲动,相隔着一条街,罗燃忍不住呐喊——喂,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阳光吻过苏影翘的眼睛,水汽在沸腾不歇,她用力全身气力回答——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对我好一点。

此时,天空涨满生命力的色彩,清晨如此明朗。
苏影翘反身走进车流里,慢慢消失在了城市里。


苏影翘的包,是几天后送到罗燃手上的。它被发现躺在路边的绿化带里,里面还有一本笔记本,贵重物品已经不见了。
这是一本写了好几年的日记吧?它应该很重要。那个环卫工笑着递给罗燃。因为本子里夹着罗燃的地址,所以环卫工好心把包送了过来。

拿到包后的一段时间里,罗燃一度很恐慌,幸好等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抢劫伤人或者女性失踪的消息
他心情的调整,像一年前苏影翘忽然音讯渺然了时一样,先是极度的焦躁,然后慢慢淡定。
罗燃告诉自己说,苏影翘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生物。她也许是外星人,她的母星在另外一个能量级的空间里,每当与地球的轨迹相会时,她就会忽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后来,翻看日记成了他每天的必要工作。
原来那本本子,真的记录了那么多他的言行。
一点一滴,那些沉寂在过去的细节,在他的阅读之下,重新复活了过来。

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或者爱,只玩笑般地请求过,要对我好一点。
而自己也从来不曾定位过她是自己的谁。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苏影翘,在她不在的那一年里,她的影子总是不请自来,任性地在他面前,任性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任性地住进了他心里,任性地闯进他梦里。
如果当她下一次出现的时候,自己和卓雅还是没能在一起,也许他可以试着,对这个孤独儿童好一点。


每当罗燃的指尖抚摸过日记岁月感的纸张时,电视里,那些讲解社会百态人生的栏目,天雷狗血的剧情还在天天上演。
比如,曾一个男中音抑扬顿挫声音,讲述一个浪子回头引发的故事……病魔前,苏老板终于想要回归亲情,可他曾经不闻不问的女儿,这时却遭到了命运的另外一个打击……
心不在此的罗燃自然不会知道。残酷的命运恶质地给了他一个无从发现的提醒,他曾经以这种方式,与苏影翘的消息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年,在苏影翘离开了罗燃回到父亲身边后不久,她就出现了头痛脑热,脑子一片混沌的情况,时常恍惚得不知自己在哪里。而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出现了严重衰退,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反复检查的结果,竟然是脑垂体的严重病变。在一个父亲终于想要关心长久以来都孤身在外生活的孩子时,早已错过了病魔在她身上发出的早期预警信号。
长时间的治疗后,苏影翘依然留有严重后遗症——她的记忆如同拼图,一块接着一块丢失,无法停止。她是辆倒退的列车,透过车窗,看自己曾经鲜亮的记忆远去,和自己告别。

当高中时代的回忆也开始衰退时,苏影翘想,是时候和喜欢过的心情,好好做个做道别了。


(九)

也许罗燃永远不会知道了,那一天,当他们隔着一条街道告别后不久,苏影翘的病症忽然发作了,
她浑浑噩噩地站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神思恍惚地几乎忘记了前一刻的事情。
一个盯梢了许久的匪徒,就在那个时候猛然窜出,夺过她的包狂奔而逃。
苏影翘大声疾呼着追赶,光暗的交替里,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小巷。

即使匪徒早已经不知去向,即使追逐间她开始忘记奔跑的起因,可她的每一寸神经都在催促着快跑快跑,要像追寻自己的生命一样无止境地向前,向前。
然后,最终精疲力竭的身躯跪倒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苏影翘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些漠然到模糊的面孔。
她开始绝望的哭泣。
逼仄的弄堂里,凄号的风被蛛丝样盘错的电线间截断,就像整个世界跟着断断续续地抽气。

爱情也许还没有熄灭,但已经找不到归去的路。
我终于彻底丢失了你,在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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