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儿时的旧梦,我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站在戏台般高耸的村头,极目向东瞭望,映入眼帘的一片片玉米、棉花像地毯一样;一丛丛的杨树林横竖成行。这无疑是乡亲们勤劳智慧的杰作,然而,这视觉中整齐如画的绿野,反射到我的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这是故乡吗?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吗?我怎么觉得如此陌生、这样迷茫?
我的故乡背靠巍巍太行,坐落在一望无际的冀中大平原上。平原的景色,因平坦而平淡,既没有山区的峻秀挺拔,也没有大海的惊涛骇浪。而我的故乡,大自然却“法外开恩”,特殊眷顾:地势的剧烈起伏,一改平原的平淡,平添了丘陵的风采,村子站在三面陡坡的高台上,耕地却伏在低洼的河套旁。在村头俯瞰广袤的原野,连高高的玉米、高粱,都是在我们的脚下生长。最令我魂牵梦绕的是村东那一片方圆几百亩的沼泽,那里芦苇丛生,沟壑遍地,是鱼虾的乐土,飞鸟的天堂,更是我和我的伙伴们的迪斯尼!那里有我的童年、我的成长,有我的天真、我的梦想,那里的一切美丽,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芦苇不敢冒失地一次性伸展娇嫩的叶子,而是先小心翼翼地钻出个尖尖的头来,打探春天的信息。待确认春天真的来了,才放心地、大摇大摆地向大地展示绿色。每当这个季节,我和我的同伴,都要或蹲或趴在地上,久久地观察“苇椎椎”伸展叶片的盛况。遗憾的是,少女般害羞的“苇椎椎”过于吝啬,这个神秘的过程始终没有向我们开放。由此我们断定:“苇椎椎”的叶子,是夜间展开的,她们缺少向我们敞开心扉的雅量。
每年临近端午,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会云集到这片苇塘,他们不是来游玩赏景,而是采摘苇叶,为包粽子过节而忙。这时总能看到带着红袖章的“护青”人员在这里“游逛”,他们的职责不是收费,而是监督人们的行为,避免“掠夺”式采摘影响芦苇的生长。而在他们身后,不时有跑来跳去的义务“协管员”出没,那就是我们——苇塘边长大的儿郎。别看我们乳臭未干,却鸡毛令箭、高声大嗓。能为集体尽点儿力是一种满足,而能借机“狐假虎威”、管管大人更是我们的奢望。
夏天,是我们的节日。苇地前的水塘,是我们游泳启蒙的地方。初学游泳时,我们把裤子浸湿,用草扎紧两个裤腿,手持裤腰(大裆裤)用力猛甩,使裤腿充足空气,然后一只手攥住裤腰,放在脖子底下,充当救生圈,另一只手划水,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两脚则没命地扑腾打水,这就是“狗刨泳”的“原生态”。虽然姿势不雅,也难免喝几口水,但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漂了起来,并能或快或慢地前进,从此找到了戏水的感觉,实现了征服的欲望。有的同伴还成了“浪里白条”式的高手,长大后当了水兵,找到了用武之地。我们把游泳叫“凫水”,把侧泳叫“窄棱凫”,把自由泳叫“甩手凫”,把仰泳叫“仰仰凫”,把潜泳叫“扎猛子”。前“一垡子”的小哥哥们是我们的师傅,后“一垡子”小弟弟们又是我们的学生,凭着这种手把手教练、薪与火相传,多少代以来,我村的男人们没有几个不会水的。
夏秋之交,坑塘里、沟壑里的鱼虾正肥。淘鱼摸虾,既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更是我们最初的生产实践(有物质收获)活动。我们在浅浅的沟壑里筑起泥坝,几个小伙伴在沟里来回奔跑,待把水搅浑,就能见到憋急了的鱼张着大嘴到水面上“喘气”,我们用网兜或笊篱一抄,一条鱼便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如果我们发现“坝”里的鱼较多,就索性用脸盆把水淘干,那成群的活蹦乱跳的鱼虾就乖乖地做了我们的俘虏。当我们下手“打扫战场”的时刻,我们简直就是神仙、就是皇上!不,做神仙、皇上哪有淘鱼来得爽!
入冬后,原本生机勃勃的苇塘一片萧瑟,黄黄的苇叶、白白的苇毛,在寒风中簌簌颤抖;昔日数不清的鸣禽水鸟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群群麻雀东冲西撞,“喳喳”的叫声是这肃杀的“莽原”中的唯一生气。这是我们觉得最不好玩儿的季节。而父辈们却兴高采烈,因为,这正是他们的节日,是收获的时刻。在别村劳动力“猫冬”之时,他们正忙。织苇席、编苇箔的收入,是我村富甲四邻的秘方。
如今,我又回到了久违的故乡。放眼远眺,到处是夹杂着树林的干渴的农田;闭目遐想,仍是三十多年前碧绿的沼泽苇塘。我难以认同这陌生的却是现实的家园,更怀念那虽久远却熟悉的故乡。我不忍看我的故乡沦落成现在的模样,我宁肯久久地把眼睛闭上!
谁能还我儿时的故乡?我愿斥三十年的积蓄作为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