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故乡

发布时间:2022-03-01 05:15:45

多少来,每次回老家都是兴冲冲而回,又急匆匆而去。家乡发生的大事小情也就只能在那顿饭的当口儿,从父亲或者兄弟们的口中粗略地听到一些大概,听后也无暇往深里去想,就权当是饭桌上的一道家乡菜,就着母亲的手擀面吃进嘴里咀嚼一番,增加一点气氛而已。

这次回家,是因了党和政府的恩赐和矿务局组织的关怀,享受带薪年休假。原本打算携妻女外出旅游的,可是难以割舍的乡情一再搅得我心里难安,几番思量,最后决定放弃旅游,把这绝好的机会奉献给阔别30年的故乡,去品味一下久违了的乡音、乡情、乡思和乡愁。躺在故乡的土炕上再吸吸故乡的底气。

“亲是故乡人,月是故乡明”。人也许就是这么怪,他不同于其它牲灵,呱呱坠地于哪里,当脐带一旦在这里剪断,便会吸上故土的底气,而这个底气不仅是你一生用之不竭的动力源泉,更是你与故土难离的那根永远也剪不断的风筝线,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

于是,我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踏上了回故乡之路。这次回乡,一则是休假,二则打算多住几日,所以我执意不让单位小车去送,而是肩扛行李,手拖小女搭公共汽车回去的,一上车便感受到了故乡并不遥远。

到了县城,下得车来,老远看见三弟推辆自行车东张西望,我喊一声,他笑吟吟地赶过来,打声招呼,就从衣服兜里掏出几个杏子,撩起衣角擦擦递给我们说:“先吃几个酸杏解解渴”。说着倒是自个儿先往嘴里塞了一个,“咔嚓咔嚓”嚼着,不停地唏流,一付解渴解谗的样子。

女儿接过大大送的杏子,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知道为什么女儿不敢下口,便鼓励说:“吃吧,这是纯绿色、纯天然产品,很干净的”。女儿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时,三弟已麻利地将我们的行李绑在了自行车上。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新翻的土地喷发出泥土的芳香,泌人心脾,原野里,株株高梁正在含苞待放,象一个个害羞的少女娇柔可人,垅垅玉米吐穗出婴,象一个个待命出征的古代将士阵容整齐;微风轻摆杨柳,发出“唰唰”的声响,树阴下人们或骑车或步行,来往穿梭,人人脸上都溢露着夏粮丰收后的喜悦。好一幅美丽的田园风景画,这是在工作紧张宣嚣噪闹的城市无法看到的,我一下找到了故乡的感觉,立刻感受到,虽居闹市数十载,我心依恋养我土。

故乡,坐落在泾河南岸的一面山坡上,这里三面环山,泾水悠悠从村子面前流过。虽然交通不便,但自然环境和条件却十分优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大自然恩赐是乡亲们受益匪浅。南坡上长满了枣、杏、桃、梨和苹果等;河滩里优质的沙土地,加上引泾灌溉可以说种什么长什么。多少年来,乡亲们祖祖辈辈就是靠着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生活得也算殷实。所以在我们村子里外出务工的人并不多,有的则是近年来考上大学以后在外就业者,而我是唯一的一位当兵从这里走出去的。

走到村口,我看到地里一位老人头戴草帽,高挽裤腿,手里挥舞着鞭子正在扶杖犁地,嘴里不停地“啾啾”地吆喝着,却不忍心把高高举起的鞭子落在牛背上。三弟告诉我那是德勤爷。我立即停下脚步站到了地头。等德勤爷赶着牛犁到地头。我叫了一声“牛蛋爷”。只见德勤爷“吁”了一声,停住犁杖,摘下草帽,抬头看见我,欣喜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个葫芦崽娃子回来了,怎么没坐小车呀?”

我们互相没大没小地喊着对方的乳名,亲切的乡音就象地下工作者对上了暗语,就差拉住对方说一声:“亲人呀我可见到你了”。

德勤爷把犁杖插到地头,把鞋挂在脚大拇指头上,用鞭杆弹弹鞋窝里的土,蹲在我面前,从腰里掏出烟袋锅,麻溜地装上一锅烟递给我说:“葫芦,你个崽娃子还能抽动不。”我接过德勤爷的烟袋锅,也赶紧掏出“芙蓉王”递过去,互相为对方点着。

我们边抽边聊。我怜惜地问德勤爷快80岁的年纪了,还犁地?德勤爷告诉我说:“这几天他们都忙着卖瓜卖菜,再说我还能干动”。

一袋老旱烟,浓浓故乡情。抽完,尽管几次呛得我不停地咳嗽,惹得德勤爷哈哈大笑,但这袋烟使我感到马上接上了故乡的底气。

进得家门,一家人更是热热闹闹忙个不停。父亲招呼一声,递过一杯浓茶,一把把女儿揽进怀里逗笑取乐;三弟打来一盆井水,清凉透彻,洗却一路劳顿,顿感透心凉爽;少顷,弟媳端上来香喷喷的晚饭,全家人围坐在院子里边吃边谝,其乐融融。我在想,何为天伦之乐,这不正是吗?

那晚,乡亲们来了一拨又一拨;我们谝到很晚,很晚;话拉了好多,好多;烟抽了一锅又一锅;茶水续了一遍又一遍。从乡亲们的言谈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这个封闭的山村在变,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山村的人们在党和政府惠农政策的恩泽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言谈中,乡亲们更多地提到了积林的名字,起初我没大在意,后来提的多了,我不禁问了一声:“积林现在咋样?”父亲抬脚磕掉烟袋里燃尽的烟灰,正二八经地说:“那小子如今变好了,真没想到这缺德如今积大德了,承包了全村沟壑流域治理,不仅为村上办了个好事,也取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还成了县上的先进哩!”

听了父亲的话,我倒是在意起了积林,心想,如果真象父亲说的那样,这倒了却了我的一桩乡愁。

积林姓李,是我自小比较要好的伙伴。人很聪明,脑子也灵活,就是有心眼不往正向上用。由于过早离开了父亲,自小没天收没地管,偷鸡摸狗,说慌骗人,无所不为,在村里人们视为眼中钉,大人们给他起个外号叫“缺德鬼”。倒是在我们同伴的眼中,小伙伴们视他为“小英雄”。记得有一次他带领我们把双目失明的五保户老人“尿葫芦”钻了个眼,老人一连尿了一星期都没尿满,后来才知道“尿葫芦”上被钻了眼,这事被队长知道后狠狠地了他几个耳光。

常言说:“娃娃看小时”。小时候养成的坏毛病长大了积林也没改。眼看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他母亲托人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后来一打听他的为人,人家不愿意了。为这他死乞白脸地坐到人家炕上不走,饭端上来知道没他的,他倒先入为主,呼噜呼噜地把盘中的饭吃个精光,还跑到人家窑背上拔了一捆洋芋蔓塞进人家烟囱里,整得人家满屋子烟雾,他在窑背上却放声大笑。直到三十二岁上还是光棍一条。后来听说一位四川放蜂的给他介绍了一位川妹子,人长的精灵漂亮,也有些文化。不久还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但积林坚决反对媳妇当村干部,噪也噪了,架也打了,可这女子倒也性烈,依然不改初衷。有天晚上,当积林听说媳妇第二天要到公社开会。他知道挡不住,就打起了瞎主意。晚上睡觉后,他掐断电灯线,并把墨汁倒进了媳妇的雪花膏瓶里。第二天一早,媳妇早早起来拉灯不亮,以为停电了,便摸旱烟洗了脸,抹上雪花膏上公社开会去了。快到公社时天也亮了,当别人看到她满脸乌黑,惹得哄堂大笑。媳妇一气之下,跑回了四川老家。一个好端端的家被积林的恶作剧给毁了。

尽管我知道积林身上有不少的啥毛病,但作为一同长大的伙伴,他在我记忆中也会时时出现,他的不济成了我的一桩乡愁。前些年回来,我倒是见过几次积林,也劝他改改瞎毛病,还邀请他跟我到煤矿上去干,可他不愿意。后来回来总是匆匆忙忙,也遇不到他,久而久之便有些淡忘了。今晚提起,不得不再度引起我对他的关注。我决定去看他。

次日早饭后,我寻着儿时放羊的足迹进沟找积林。

进得沟来,不见了昔日的荒山秃岭,映入眼帘的是错落有致的台硷式林带缠绕着沟壑峁梁,宛如一条条绿色腰带,林地里有桃树、杏树、梨树、核桃树,树下套种的苜蓿开着紫蓝色的花朵,正在与浪蝶举行着纳凉舞会,还有酸枣树嫁接的大枣树上,米黄色的小花香气四溢,惹得贪娈的蜜蜂粘在树枝上不肯归巢;弯弯曲曲的小路斜经串起台台硷梯田直通山顶。我沿着曲径往山顶漫步,脚步声惊飞了一群正在觅食的山鸡,几只野兔窜出草丛惊而不慌地望着我这位不速之客。

上到山顶,我招眼腑瞰,不由感叹,好一派田园风光,真乃世外桃园啊。

这时,从我的身后窜出一条大狼狗,在离我十多米的地方“汪汪”叫着,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我知道这狗是在告诉主人,有人来了。不一会儿,积林从树丛中钻了出来,一看是我,他丢掉手中镢头,高兴地迎上来。当我伸出手欲和他握手时,他却有些不自在地搓搓手把手缩了回去。

积林给我摘了几个杏子,我们便在硷畔上边吃边聊。积林告诉我,他前些年游街串乡给人照过像,跟人外出养过蜂,还去新疆淘过金。跑了这么些年一事无成,到头来还是觉得回来可靠,就承包了这山沟沟,搞起了小流域治理。政府每年给些补贴,栽树种草也见效了,少说一年也能收入三两万元。

我问他就没想到再找个老伴时,积林望了望远处,收住目光说:“不找了,都五十岁的人了,我这一生注定单身独过,这就象如今电脑编程序一样,一生下来老天爷就给我把程序编好了。这也许就是我给五保户老人尿葫芦钻眼的报应把。”

下山时,积林给我摘了不少的桃和杏,望着眼前这位一同长大,却有着不同命运和经历的伙伴,我的心五味杂陈,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

人到中年最怀旧,落叶归根不迷途。为什么我常常梦回故乡,为什么我梦中常含泪水,因为我生在故乡,呱呱坠地,土炕在我背上打下了烙印,脐带剪断的那一瞬间,收进的是故乡的底气。这大概就是我执意放弃旅游而再回故乡的缘由吧。

我坚信,有生之年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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